暮鼓十催
暮鼓十催,声声唤君归。
距离那场暗杀已过了半月,林晚堂的伤势每况愈下,西医不顶用,前些天还能用参汤吊命,如今人晕倒了,喂都喂不进去,全家上下心急如焚。有老嬷嬷想起个土方子,说小少爷这是被枪声吓丢了魂,得把魂找回来。
林晚妤起初不信,但架不住林晚堂的呼吸越来越弱,她也怕了,便常请戏班子来唱堂会,借那咿咿呀呀的水磨腔,去填一段漫长的光阴。
这日黄昏,护院在门外禀报:“大小姐,二爷,二少奶奶,门口来了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说是林家的旧识。”
“什麽旧识?”林晚妤守在床边,揉着发痛的太阳xue,没日没夜的操劳磨平了她的盛气凌人,“这种打秋风的也要来问我?赶走。”
二少奶奶初为人母,最听不得孩子的事儿,她心软劝道:“大姐,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不如请进来问问。”
林晚妤没说话,总归算是默认了。
二少奶奶使了个眼色,林晚荣立马会意,他拽松了卡脖子的西装领口,说:“我去看看。”
推开朱漆府门的刹那,林晚荣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台阶下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干净的旧布衣,怀中还抱了个襁褓。林晚荣当过兵,见多了下三滥的伎俩,提防着里面可能藏着雷管,他两步逼近,发现只是个女婴,才稍稍放下心来。
“你是?”
女人不答,失焦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晚荣,似乎在寻一抹隔世的影子,她的手下意识收紧,婴儿咂了咂嘴,睡得正熟。
林晚妤等了半晌也没个动静,便嘱托二少奶奶照看林晚堂,然後快步赶向了前院,她理了理衣襟,提裙跨过门槛,往林晚荣的旁边一站,尽显当家主母的气势。
隔着青石台阶,她一时竟认不出这是哪位“旧识”。眼前的女子年纪不大,眉梢眼角的青涩尚未褪尽,许是抱着孩子的缘故,残阳斜照,为她渡了一层母性的光辉。
可这抹光辉之下,林晚妤又嗅到了一丝危险,是经年累月也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儿,记忆一下被拉回了上海的公馆,坐在血泊中央的那个女孩。
不过数月的光景,当初骄纵任性的大小姐不见了,连带着疯疯癫癫的戏痴也一同销声匿迹。阶下的女子神色淡淡,抱着孩子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林晚妤强自镇定,端起往日的威仪,“江小姐,别来无恙。”
此言一出,林晚荣也局促起来,他曾听大姐听说过江顾文的遭遇——一夜之间满门倾覆,金枝玉叶的大小姐沦为乱世浮萍,是个可怜人。但此刻他无暇伤春悲秋,在江顾文赤裸裸的凝视下,他不自然地理了理马甲,终是无所遁形。
江顾文并未因着林晚妤的寒暄回神,依旧痴痴地望着林晚荣,夕阳在他周身勾勒出熟悉的轮廓,剪裁合体的西服衬得肩线利落。他走路的姿态,发型的角度,甚至连整理袖口的动作,都和记忆里的那个人一度重合。
江顾文的眼神直白而恍惚,一双空茫的眸子隐约闪着水光,泛起一股怀念的味道。林晚妤心虚地上前半步,挡在了弟弟身前,故意清了清嗓子,“江小姐突然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江顾文置若罔闻,歪着头继续去看林晚荣,根本不在乎林晚妤还防备地瞪着自己。她怔怔地伸出手,似乎想渡过所有的世事无常,再拽一次哥哥的衣袖。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林晚荣的刹那,她突然停住,只是徒劳地悬空抓了一把,什麽都没有碰到。
被江顾文这般无视,林晚妤有些恼羞成怒,“江小姐,我弟弟有家室,你也是成了婚的人,还请自重!”
林晚荣当了十年的兵,还是平生第一次犯了怂,他往大姐的身後躲了躲,只求不让江顾文看出什麽端倪。
但江顾文怎会看不出?林晚荣虽极力模仿着秦褚生的做派,眉宇间却多了军人的硬朗,少了江湖的洒脱。那身洋装穿在他身上格格不入,尤其胸前还挂着浮夸的怀表链,反而像秦褚生每次准备去庆馀堂的打扮。
自从林晚堂抽大烟着了魔,也是苦了二少爷,他本是回家养伤,被父亲安排了个监狱的闲职。谁知一夜林晚堂突然发起了高烧,退烧後一口一个“二爷”。二少奶奶说兴许是天意,林晚荣逼不得已,只好凭着与秦褚生的一面之缘,陪弟弟唱了一出双簧。
林晚堂中枪的半个月来,林晚荣日夜难安,生怕弟弟醒来找不到秦褚生再受刺激。他换掉了以前的长衫,日日拘在西装里,连端茶的姿势都反复练习。
院内的戏腔又起,想来林晚堂仍未转醒——“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程,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江顾文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空出来,拈指作兰花,接得行云流水:“他教我收馀恨丶免娇嗔丶且自新丶改性情,休恋逝水丶苦海回身丶早悟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