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许暮却如同被火球烫着了似的,猛地抽回手,双眼无神地看着他。
“小暮,你是在惩罚我吗?”
“你妈妈会怪我,是我没有教好你。”许庆阳略显沧桑地垂首,接着说,“你也在怪我。”
许暮摇头,握住了父亲垂落在侧的手。
他看向温婉的照片,露出了多日来真心的笑意。
可那笑容只停留了一瞬。
因为他听见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如果我就是不同意你们在一起呢?你要一辈子折腾自己让我寡欢而终吗?”
他讨厌死亡及所有涵盖这个含义的词语,而不止于这段时间里,他常常想象自己的死亡。
犹如他已然年迈龙钟,在一片静谧的花苑中央,安详地躺在摇椅上,天气晴朗,浑身都被晒得暖洋洋。现在所经历的万千也不过只是生命长河中的一小段,过往的如履薄冰皆化为了尘埃,静静地在阳光中飞舞。
他沉默地听着父亲的抗议,每句话都变成无形的刀,残忍地对心脏千刀万剐。
而自己的手心感受到另一方的颤动,他们血肉横飞,两败俱伤。
宛如最後审判,许庆阳甩开他的手,言语和湿漉漉的地面一样坚硬冰冷,“当着你妈妈的面,告诉她,你是同性恋,你喜欢男人!”
这样的场景早就闯入过他的梦境,此刻看来也算是变相的铺垫。
现实坠入深崖的心脏无声而剧烈地震动,许暮跪着挪动,伸手想抹净照片上流淌的水痕,可惜雨连绵不断,称不了他的心意。
许庆阳猜错了,在温婉面前,他获得的是力量,不会是羞耻。
许暮扬起嘴角,缓慢地整理衣服,开口,“妈妈,我有喜欢的人了。他叫池欲,是男生,我们很早就见过的,他给您送花,您还给他织围巾呢。”
“本来想着寻个好天气带他一起来见您,现在好像又被我搞砸了。”他苦涩一笑,继续说,“妈妈,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喜欢他。”
“小暮,在妈妈面前,你还是坚持这样吗?”
他回答,“爸,妈妈会祝福我,会摸着我的脑袋希望我们幸福,逢年过节会给池欲包大红包。您知道她会这麽做的,不是吗?”
雨越发下得肆无忌惮,好像要将以後的雨全部落在此时。许暮全身湿透,寒意渗进骨缝里,使人沉甸甸得如同肩压大山。
他侧头,“您也会祝福我们的,对吧?”
许庆阳面色一动,这几天不该说不该做的他尽撒泼使了个遍,作为父亲,他眼下实在是束手无策。
那日儿子问他反对是不是因为同性恋不能传宗接代,其实不是。
任他打拼半生,家産都会留给许暮,至于有没有孙辈,他向来不在乎。
中国人讲究养儿防老,他的思想固然传统,可偏偏多的是一份心疼。他忍不住忧心儿子以後该怎麽办,担心他入了黄土,儿子身边有没有一个贴己丶能够同舟共济的伴侣。
池欲这孩子是好,可同性恋这条路未免太艰难。那日舆论传出不过数小时,辱骂言语已是满天飞,他看不得宝贝儿子遭遇这些,而全力压下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封闭许暮的外界渠道也不仅仅是他的意思。
他能看出照片是合成,网友亦不是傻子,可许暮的脸是实实在在的。
池欲联系他以後,舆论导向骤然偏向一侧,漫天的热搜词条不再出现自家孩子的名字。他有私心,于商人于父亲,权衡利弊下他都应该把许暮摘出这段关系。
许庆阳避开直面回答问题,内心却早已有了答案。眼下看见许暮可怜巴巴的眼神,心脏简直揪着疼,“起来,回家。”
“我不要。”逆子大抵窥出他牙关松动,小性子冒出头来,“您不答应我,我就一直跪着。”
“小兔崽子,搁这儿等我是吧?心疼心疼你爸,当着我老婆的面,咱俩丧家之犬一样像话吗?”
“才不心疼,您都不疼我。”
父子对视,突然双双笑出声。
彼此太过熟悉,血脉紧密相连。至此,骨子里的心软胜于表面嘴硬,在家中精神支柱般的温婉面前发挥极致。
许暮跪得太久,双腿发软,起身如此简单的动作他都必须完全依托于旁边人的搀扶。
见此,许庆阳不禁叹气,径直蹲下示意背他走一段。
“温女士,老许同志欺负我。”临走前,许暮看着墓碑告状。
“不仗义,晚上做梦她又得叨叨我。”许庆阳颠了颠背上轻飘飘的躯体,责怪他二十多年的饭也不知道吃到谁身上去了。
雨渐渐由线变成点滴,墨汁般的乌云兑了水稀释散开,边缘泛出淡淡的灰白,整个墓园弥漫着一种被彻底洗涤後的清澈宁静。
放眼望去,云层正中有一束光劈开昏沉的天色,倾泻而下,将远处的石碑映得发亮。
离暖光所及之处越来越近,身侧的积水如同镜面,倒映着这片被点亮的天空,粼粼波光随着清风轻轻晃动。
他们走进了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