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他很少以这般仰视的角度看许庆阳,即使在身高还不够时,对方也会屈身蹲下与他保持平视。
以至于他忽略了许庆阳本质上是一个具备威严,在某些事情上绝不退步的父亲。
“起来!跟我回去!”许庆阳的声线低粗,不同于往日。
突然之间,许暮能感受到手掌和脚踝传来的剧痛了,像是他刻意放出痛感以麻痹神经去逃避某些更为不愿接受的现实。
“我不走。”他用力握紧颤抖的指尖,将沙石与血肉融合。
“你再说一遍!”
许暮撑着站起,摇头,“爸,我不走。”
面前人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仿佛看见的是圈养多年的幼兽偷藏了残缺爪甲,并且不知死活地想要闯出金丝牢笼。
怒火烧红了许庆阳的眼睛,一股来自本能想要通过暴力手段强行逆转一切的冲动支配了全部理智。
他猛地擡起手臂,对着那张最宠爱丶眼下却格外执拗的脸想要落下去。
天气真不好啊。许暮闭上眼,想着。
时间条似乎被拉长,耳边带起的风浪迟迟未落在脸颊。
“叔叔叔!”何厦突然夹进剑拔弩张的父子之间,形成一道人墙屏障,“您打我吧,我皮糙肉厚,知情不报!”
宽大的手掌僵在半空,与其下的脸还有很长的距离。
许暮知道它不可能落下来,但这种时候,他却无比希望能够重重打在自己脸上。
高悬的手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垂落下来砸在腿侧,发出的沉闷声响与头顶的闷雷重叠。
许暮拉开好兄弟,强扯嘴角一笑。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像一尊密不透风的金钟罩,把父子二人困在其中。乌云压顶,一丁点阳光也不肯透出,势必要将人压垮。
许庆阳看着儿子,巨大的无力和疲乏感,如同深渊将他吞噬。
他来时便注意到了许暮肿得和馒头无异的脚踝,一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破皮了都得哼唧在他旁边撒娇大半天的儿子此刻却站得很直。
年轻的脸庞在阴天里显得有些模糊,但眼神却异常清晰,那里面有恐惧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许暮吸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钟罩上,发出回响,“爸,我喜欢池欲。”
许庆阳嘴唇哆嗦了好几次,才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胡说八道!你才多大?你懂什麽喜欢?你这是病了,是走了歪路!”
他向前踏了一步,抓住儿子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几乎是哀求的命令,“我们回家,现在就回,离开这里,离开那些把你带坏的人!回去好好静静,爸已经联系了最好的医生!”
“爸!我没有生病!”许暮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劲地摇头,“他们都是好人,池欲也是,我喜欢他……”
“别说了!”对方打断,手上施力要把他拽走。
他发疯了似的将那道禁锢甩开,脱力的惯性迫使身体向後重重撞在墙上,脚踝再次歪折,痛感锥心蚀骨。
空气夹杂着血腥和泪咸味,他攥着胸口,几乎无法呼吸。
“您不是也夸他年轻有为吗?为什麽改变了?就因为他是男生?”
“是!”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透支生命力般继续问:“为什麽?因为他不能给您传宗接代?”
当对方眼里飘过一瞬的异样,他就知道说中了。
许庆阳是商人,权衡利弊的体面让他不屑于将话题展露得太明白,而许暮偏偏要揭开这层僞装。
“不管我喜欢的人是什麽性别,他只是他自己,不是繁衍後代的工具。”他看着父亲通红的双眼,哭腔抑制不住地流出来,“就像您喜欢妈妈,不是因为她能……”
“许暮!”许庆阳厉声呵斥他,“我看你真是疯了!”
司机已经开车碾过了沙砾路,稳当当地停在前庭。他看见父亲侧身点头,紧接着车里下来两个人。
游说失败的备用方案便是围剿,他早就知道的。
两人像铁钳般牢牢束缚住他的手臂,将他腾空架起。许暮剧烈挣扎,墙边的犁田工具被踢倒在地,四仰八叉。场面一片狼藉,充斥着他无助的嘶喊声。
许庆阳就这麽看着儿子犹如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兽在抵抗。
然而他的双手从方才起便一直紧紧攥着,青筋暴起,指甲深陷皮肉,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的那般波澜不惊。
就在儿子要挣脱的瞬间,他缓缓开口,声线又低了些,像是突然苍老了二十岁。
“你以为待在这里能等到他吗?”
许暮的气力骤然被散尽,脑袋同挣扎的双腿一起软绵绵地垂落,他不再看向父亲,双眼只是怔愣愣地盯着移动的地面。
保镖察觉到他的变化,微微松了力,架着这副轻飘飘就能摧毁的躯壳上车。
被放进车座时,他觉得体会的不是自己的经历,而是儿时失约的池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