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局(下)
千年之後,三界衆生依然记得千年前的那日,仓浮神树忽然遮天蔽日,贯穿魔丶人丶天三界。神树在原卫国国都的位置扎根,根茎往地下无限延伸,穿破魔界的上空,击散灰雾。树干直冲天际,笔直通向天界。
从人界的地面仰望树干,一眼看不到顶,只见树身从中间部分往上都被层层白云覆盖。映入眼帘的枝叶也是无边无际。
事後有喜好探险的行客曾顺着枝干试图攀登到树顶,然爬了三月依然望不到顶,最终因体力不支与饥饿难耐不得不放弃。有惧怕者点火企图焚烧这庞然巨物,也以失败而告终。只因神树不惧风火雷电。
就算过了千年,仓浮神树也巍然屹立在世间。
千年前,仓浮的树根扎破魔界时,刹那间,从宇宙诞生之际就一直处于昏暗之中的魔界陡然天亮了。那一刻,困扰谢远许久的问题也有了答案,原来魔界的上空终年被天地戾气盘桓,戾气上方就是人界。
仓浮神树贯穿魔界後,那些戾气无处藏身,被暴露在阳光之下,没多久就从世间消失。为了防止魔气逸散,澜漪率领一干魔兵魔将,在人界与魔界之间合力设下新的结界。
人界的阳光依然能照到魔界。起初生活在魔界的妖魔还不习惯刺眼的日光,但时光流转,岁月推移,他们渐渐爱上沐浴在日光下的感觉,甚至学习凡人的耕种技艺,在魔界也翻地分田,年复一年去耕耘与收获。
尘渊将全部的神力注入神树本体,所以无法维持人形分身,连神识传音都无法做到。
千年前,他说他食言了。千年後,谢远将脸颊贴上树干,轻声道:“阿渊,你并没有食言。”
至少尘渊就在他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矗立。每当被政事劳心费神之时,只要擡头望一眼仓浮,感受自神树方向传来的清风,就好似尘渊在轻柔抚摸他的面孔说:“阿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千年前,原天帝长珏帝君祭天;尘渊神君以仓浮树身净化戾气;墨菖神君企图以兵戈抢占天帝之位,最终兵败自尽。天界除了白洛神君,似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天帝人选。
占了白洛神躯的谢远,就这样被不明所以的衆神送上天帝的宝座。
千年前,谢远问过能不能将白洛的神骨重新埋入地底去镇压戾气。尘渊却道:“镇压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况且,你可知白洛为何没了神力?”
谢远缓缓摇头。这也是他难以费解的地方。
尘渊为他解惑道:“长珏将他的神骨铸成神魂,这才复活了他。所以,复活後的白洛已然没有了神骨。”
“那拿我的尸首镇压戾气也不行吗?”
“不行的,阿远。这一世的你,从出生起根骨就是凡人。同我修行十多年,还未成神,便先成魔。虽成魔,但因时日尚浅,故没有魔骨。”
说到这里,尘渊轻吻他的额间,在他的耳边温言轻吟,“阿远,你那副凡人身躯死了就是死了,你已用不了那副身躯。我与白洛商量过,从今以後你不再是谢远,不再是无天,更不再是白洛的心魔。你就是白洛。
“谢远已死。我将在衆目睽睽之下把谢远的棺椁放进仙冢,毕竟你也是我的徒弟,有资格长眠仙冢。不出意外,你会被推上天帝之位。届时,不要拒绝,也不要焦虑,不要否认自己,不要觉得会做不好。我相信你可以。
“只要不心存歹念,只要心怀衆生,只要不怯弱退缩,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去学习。毕竟不是谁生来就是天帝。”
被寄予厚望的谢远说不出拒绝二字。他此刻终于明白,白洛为何要说“你要快快长大啊”。
“阿渊,你的本体仓浮神树去镇压戾气,你的神君分身不是还在吗?为何要说你对我食言了?”
尘渊轻叹一声,道:“阿远,要净化戾气,我需倾力将所有神力注入本体,再无馀力维持这具分身,可能以後与你神识传音也做不到。不过,我依然会一直在。”
当年尘渊的字字句句都刻在谢远心上。如今,他处理政事早已游刃有馀,将天界诸事打理得仅仅有条。人界各国之间虽偶尔有些摩擦,但未发生过颠覆世界的战事。
而魔界自魔王谢远逝世,衆魔无首,澜漪原本打算再用八百年等谢远复活。直到一年後谢远托梦,说他会长眠仙冢,不会再转世,让她不必等他,她才作罢。
她知晓白洛神君已登上天帝之位,自己已成魔千年,也无法再变回当年的赤狐。最後,她便做了新的魔王。
三界有序,千年安稳。
渊华宫没了仓浮神树,便一直空置着。毕竟尘渊神君并没有羽化,谁也不敢霸占三界功臣的居所。而白洛帝君也时常去渊华宫小住,自己的天玄阁却落了灰。
不过,在衆神的记忆里,白洛帝君自打做了天帝起,就从未去过天玄阁。平日里不是宿在渊华宫,便是住在仓浮树心。
是的,谢远在树心处搭了一个木屋。这样若是尘渊回来了,他会第一时间知晓。
他相信,他会回来的。
就这样等了千年。这日,魔界澜漪给天界白洛帝君递了喜帖,贴上写着她将迎娶魔夫,诚邀白洛帝君做见证人。
本来这样的帖子不会被送到帝君案前,也不知澜漪用了什麽障眼法,让这张喜帖混入人界君王一年一度的述职报告里。
总之,这张喜帖终是到了谢远手里。当他打开喜帖,看见新郎一栏写着垚年二字,只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想了半盏茶才想起此人正是当年差桃妖给他送魔刀斩风的左护法。
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们走到了一起。
谢远当然不可能亲身去魔界做婚礼见证人,他如今是天界帝君,一言一行都被三界注视。不过天界与魔君千年未有战事,为了今後延续这样的安稳,他派了仙使观礼,传达自己的祝贺之词。
千年间,岁月变更,许多事在悄然改变,例如当年容岁心不甘情不愿与熬丁成婚,如今两人也如胶似漆,儿女双全。
也有一些事始终不变。
譬如千年的等待,千年的思念。
当晚,谢远去了树心小屋,将澜漪成婚之事说给尘渊听。
“澜漪都成婚了,这世间有情人又多了一对,那为何不能再多一对呢?”谢远平日在诸天仙神面前老成持重不茍言笑,但回到仓浮树心,似乎又变回当初那个跳脱多话的小徒弟。
“阿渊,我最近在烦扰一件事,以後在我们的婚礼上,我该以何身份和你成婚?若是以白洛的名义与你成婚,别人会不会骂你移情别恋?
“这千年间,那些仙神看到我霸占着你的树心,不知道背地里如何议论我。不过谢远已死,他们说不定会认为你被白洛帝君的深情打动,与我成婚也是情理之间。
“要不然白日里你还做鳏夫,我还是白洛。夜间我们关起门来,你做我的情人,我做你的爱人。
“唉,阿渊,你何时回来?我又想你了。”
如此絮絮叨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
好在这些绵长的思念终于有了回应。
这夜,谢远方踏入树心小屋,还没来得及唠叨,一道思念已久的声音在他的识海里响起,“阿远,我回来了。”
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