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炉了?这里不烧瓷吗?”
陈老师从身後走近,正巧听见他们的对话,拍了拍谢景霄的肩,
“我跟你杨叔叔每周末都会去爬山,这些路对我们不是难事。”
说罢,她朝赶来的郭师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劳烦。”
谢景霄没再多说,陪在檀君屹身边,擡起手,覆手向下,露出半截雪白的腕骨,
“二叔,你扶着我点。”
闻言,檀君屹低眉浅笑,修长冷白的指半握上他的手腕,“我答应淮舟照顾你,反倒是一直麻烦你。”
“应该的。”
谢景霄不疾不徐跟在人群末尾,指尖漫不经心地触碰经历风雪的围栏。
青瓷瓦罐堆砌的矮墙,一点点略过他莹润的指,轻薄的灰尘顷刻间蒙在指缝间,轻轻摩挲,
他擡眼望去,道路两侧的屋门紧锁着,没有一丝光亮,漆色凋零,隐约看出是乌青,如同被遗忘在沟壑的浮木,破败衰落。
“他们为什麽搬走了?”
“这个说来话长,我们炉镇世代都以制瓷为生,想当初,也是为数不多留下来的官窑。”
郭师傅随手捡起地上残留的一片青瓷,攥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
“其中制的最多就是这种青瓷,这墙里堆积的瓷片都是些有年头的老古董。
但到後来,有个人注册了炉镇青瓷的商标,我们这些人要是再自称自己制造的是炉镇青瓷,就会被罚钱。”
他将手里的瓷片用力掷出去,薄釉青瓷碰到地面的瞬间四分五裂,好似预示着流传千年的传统工艺分崩离析。
郭师傅混沌的眼球滚了滚,无奈地叹了口气,
“後来,当地的手艺人要麽老实交钱,要麽更换跟炉镇无关的名头。
但是炉镇青瓷都已经叫了上千年,大多数做了一辈子瓷的老家夥们,怎麽可能愿意改头换面?
索性收手不干,搬进城里,这里也就剩下一座座空房子。”
衆人沉默不语,低头向前走着。
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很多地方小吃,都被人抢注商标,对于使用名字的,一律发律师函。
这□□商钻了法律的空子,让真正的传承,并以此为生的人,无能为力,更换营生,从而断送传承。
不知走了多久,谢景霄忽然觉得鼻头一凉。
缓缓擡眼,空中逐渐飘舞的洁白雪花,不偏不倚落在他纤长浅淡的睫羽上。棱角分明的霜雪,随着他轻轻眨眼,连带着颤了颤。
他伸出手,雪花在他单薄的指尖上,一点点化开,留下一抹迤逦的水色,微垂下眸,缓声道:
“下雪了。”
空气凝滞的沉默被打破。
郭师傅也擡头去望,他眼眶湿润,眼底攒动着不知名的情绪,在灯火曦光中,呼之欲出。
但却又被杂乱的发丝投下的阴影消隐去,干裂的唇缓缓扯动,
“是啊,下雪了……”
他的嗓音干涸沙哑,如同大旱过後缺水的土壤,看不见任何生机。
“郭师傅,您没想过离开吗?”谢景霄开口问道。
“离开?我们生在这,长在这,以後还要死在这,去外面不习惯。”
郭师傅回神,拧开手里的电筒,白色的光亮瞬间照亮前面的路,
“他们出去了,总要守着这里,万一他们想回来,连家都找不到,更何况……”
他语气顿了顿,“留在这,还能玩玩泥巴,这手艺总要有人会的。”
“您还在制瓷吗?”
听到‘玩泥巴’,谢景霄眼睛亮了亮,
“是更换名字了吗?”
“没有,炉镇青瓷就是炉镇青瓷,不可能改名换姓,叫什麽旁的!
只要我不以那为生,他们就管不到老头子头上。”
郭师傅满脸傲气,转过山路的最後一个弯子,指着不远处的古宅,
“快到了,前面就是。”
此时,天色已经浓黑一片,宅远隐在漆黑的山头,散出零星几点暖黄色的光亮。
谢景霄向下望去,刚才层层叠叠的房屋,此刻好似已经与四座大山融为一体,只留有一条散发微光的灯带。
应该就是他们来时的路。
他收回目光,跨进宅院大门,稍稍停了一下,轻声提醒,
“二叔,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