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康熙终于想起来到翊坤宫的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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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耳房不大,里面的地龙把屋子烤得温暖如春。
耳房门是个侧门,进门左手边是一排长桌,顺溜着放了一列东西铺陈开来。
康熙走进去,首先便看见墙壁上挂了一幅字,上首写着“前言”二字。
字体丰润劲挺,端方而不失灵动,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胤礽的手笔。
这孩子真是胡闹,十三岁的人了,已经是要担事的年纪,怎么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瞎掺和。
康熙挑了挑眉,勉强压抑住心中不快,继续往下看。
“蝼蚁者,至微也。
寿不过数月,力不可撼树,稚童可覆巢,成人多轻之。
忙忙碌碌,不过为果腹之餐。惊惊惧惧,苟且寻贪生之所。”
这是胤礽写的?
以往只见过他写的政论,偏僻入理、一针见血是极好的,没想到写起来散文,竟然颇有另一番意趣。
康熙不禁继续看下去。
“然,观其君臣之序,司职分明而能不乱。察其勤勉之道,储食不怠而有岁余。
壤粒成丘,始见心恒。列穴通幽,以窥造化。”
写得不错。康熙心里那点不快早就抛到了一边。
“策群力,可溃长堤、吞巨兽、移山岳、渡江河。
以至微至贱败至高至伟,愿诸君切勿藐之。”
好、好啊!这气势,不愧是他的保成!
若不是要在臣子面前保持帝王的威严,康熙此刻早已抚掌。
“今以方寸之隅,辟一微界小展,冀盼诸君不弃斯室之陋,且效前人以小见大、管中窥豹之心,观经纬于土穴,悟大道于微虫。”
康熙看着这副前言,忽然发现了一个未曾想过的问题。
他总当保成是个孩子。
哪怕他的政论再精准,他的文章再锦绣,也始终是一岁时坐在龙床上,跟着他牙牙学语的奶娃娃。
但是今天,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房子里,对着儿童自娱玩闹一般的戏作前,他却突然发现他的保成长大了。
是不再亦步亦趋跟随他的思想,可以独立写出“以至微至贱破至高至伟”和“观经纬于土穴,悟大道于微虫”的太子了。
从前那个一句话要教好几遍,学步时摇摇摆摆像只小鸭子,和他分别就会哇哇大哭的奶娃娃,就这样长大了?
这个发现,让他不禁一阵恍惚。
难道,自己以后不该把他当成小孩子了?
可是不把他当成孩子,那应该把他当成什么人?
亲戚?臣子?好像怎么都不太对。
他幼年失怙,自小在太皇太后庇荫下长大。但两人之间毕竟隔了一代人,祖母的慈爱虽然能够补偿一些他过早缺失的父母之爱,但无法完全代替。
也因此,他对太子极度爱护,甚至连他自己也知道,有时候到了溺爱的程度。
自己未曾得到那样的爱,所以更想给最爱的孩子最好的东西。
但是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童年在八岁那年戛然而止。
一夕之间,他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大人。
他只有成为父母膝下承欢稚童的经历,却不知道,在逐渐成为大人的过程中,父亲和儿子,又应该如何相处。
所以当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保成,正在、将要、必然成为一个大人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惧。
惊惧不知该如何自处。
惊惧保成的世界不再只有他一个人。
惊惧当有一天他的保成完全成为一个大人,一个力气比他大、身量比他高、甚至名望比他更响亮的大人,他康熙又该被置于何地。
他,还配当他的父亲吗?
他们父子,是否也会成为史书上斑驳血色里记载的一笔?
康熙站在这幅字前,只觉得肝胆惊惧如裂。
这比他当初平三藩时突闻吴三桂调集数万大军围攻永兴城,宜里布、哈克山[1]等四十一名将领一日之内皆尽阵亡时还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