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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第2页）

怜春从袖中取出一个宝蓝色的绣囊，递给他：“前几日做得，原想过两日给你。里面装了些提神醒脑的药材，读书困了闻一闻。男儿家，把眼泪擦干净，把心思用在正道上。身份是自己挣来的，不是哭闹耍横能换来的。”

那绣囊上用银线绣着苍竹图案，针脚细密，雅致非常。贾环怔怔接过，触手柔软，还带着淡淡药草清香。他捏着绣囊，看着眼前这个平日并不亲近的妹妹，心中五味杂陈，憋了半晌，才低低道：“……谢谢五妹妹。”

“回去吧。今日之事，别再提了。”怜春道，“若姨娘问起，只说在王夫人处玩了一会便回来了。”

贾环点点头，握着绣囊，低着头走了。

怜春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微微叹了口气。她知道贾环性子已歪，难以扳正，但终究是自己血缘上的哥哥，看他如此不堪，心中亦非毫无波动。能拉一把时，便拉一把吧。

她转身，却见宝玉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不远处一株石榴树下，看着贾环离去的方向，眉头微皱。见怜春看见他，便走过来问道：“五妹妹，环儿又怎麽了？我方才好像听见哭声。”

怜春淡淡道：“没什麽，和小丫头玩闹，拌了几句嘴。”

宝玉“哦”了一声，显然对贾环的事并不真正上心，转而笑道：“宝姐姐可在屋里？我寻她有事。”

怜春点头：“在的。”便自回了住处。

宝玉进了王夫人房，见宝钗正吩咐莺儿收拾地上的骰子，便问起方才之事。宝钗只摇摇头，温和一笑：“没什麽大事，环兄弟小孩子脾气，已让五妹妹劝走了。”便不再多言，转而问宝玉，“你寻我可有事？”

宝玉本也就是随口一问，见宝钗不愿多说，立刻丢开，兴冲冲道：“我来是想问问姐姐，那冷香丸……”

却说贾环回到赵姨娘房中，赵姨娘正等着他，见他眼睛红肿，立刻揪住问长问短。贾环起初还记得怜春的话，只支吾说玩输了钱。赵姨娘哪里肯信，逼问之下，贾环终究漏了口风，说出莺儿骂他“不是太太养的”丶“输不起”等语。

赵姨娘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拍桌大骂：“好个作死的娼妇！一个丫头也敢欺到我儿头上！还有那薛大姑娘，装什麽菩萨脸？分明是纵着奴才作践你！还有那五丫头，看着你被欺负，不帮你骂回去，反倒拉着你走了？她也是个没囊气的！白吃了我的奶，如今倒胳膊肘往外拐……”

她骂得兴起，污言秽语不绝于口。正骂着，忽听门外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姨娘骂谁没囊气？胳膊肘往哪里拐？”

赵姨娘一惊，回头只见怜春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面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冰，正冷冷地看着她。晴雯跟在怜春身後，一脸鄙夷。

赵姨娘没料到被她听见，一时有些讪讪，旋即又恼羞成怒，挺着脖子道：“我骂了又如何？环儿被那起子黑心奴才欺负，你不帮他出气，反倒息事宁人，不是没囊气是什麽？难道我说错了？”

怜春迈步进来，反手关上门，走到赵姨娘面前。她身量已渐渐长成，虽仍纤细，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势，竟迫得赵姨娘下意识後退了半步。

“姨娘要我如何帮他出气？”怜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太太屋里，为了几个铜钱，和宝姐姐的丫鬟大吵大闹？让满府的人都知道，赵姨娘的儿子，是个输不起钱丶和丫头一般见识的货色？还是让老爷知道，他儿子不思读书，只知聚赌玩闹，再生生气病一场？”

赵姨娘被她问得噎住，强辩道：“那……那也不能白让人欺负了去！”

“所以我就该像姨娘一样，撒泼打滚，骂街咒人，把一点小事闹得人尽皆知，让所有人都看我们二房的笑话，让老爷更厌弃环兄弟，让太太更有理由苛责我们？”怜春语气陡然转厉，“姨娘！你醒醒罢！你看看这府里！外面看着花团锦簇，内里早已虚空了！大姐姐在宫里步步艰难，琏二嫂子撑着空架子，老爷们只知享乐！我们这等人，不想着谨言慎行，读书上进，给自己留条後路，反倒整日争这些鸡毛蒜皮，惹是生非！是嫌这棵树倒得不够快？还是嫌我们日後下场不够惨？”

她一番话如同冰水泼下，赵姨娘从未想过这些，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说不出话。贾环也吓住了，捏着那香囊，呆呆看着怜春。

怜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目光扫过这狭小却堆满廉价脂粉丶充斥着抱怨和算计的屋子，最後落在赵姨娘脸上，语气缓了下来，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从今日起，环兄弟的事，姨娘若信我，便少插手。我虽无能，总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往泥潭里陷。姨娘若不信，依旧要这般闹，也罢。只是日後若再有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再管。是安安分分谋条生路，还是闹得人憎鬼厌丶不得善终，姨娘自己掂量。”

说完，她不再看赵姨娘青红交错的脸色，转身对贾环道：“那香囊好生收着。明日我让人送两本书给你，若有不懂的，可来问我。”言毕，带着晴雯径自离去。

屋内死一般寂静。赵姨娘瘫坐在炕上，半晌，猛地捶了下炕桌，却终究没再骂出声，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贾环低头看着手中精致的香囊，又想起方才五妹妹那番冰冷又滚烫的话，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模糊又沉重的恐惧，以及对那个平日沉默寡言的妹妹，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窗外，夕阳西下，将院中那株石榴树的影子拉得老长，仿佛一个巨大的丶沉默的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