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愿望着空空如也的盒子,又看了看他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鸢色眼睛。
她忽然明白了什麽,却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什麽。只觉得心底某个地方,微微地丶沉了一下。
太宰治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语气像在哄一只刚刚丢了玩具的小动物:“江愿小姐,不生气吧?作为补偿,我请你看电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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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部江愿极力推荐的文艺片,讲述一个孤独的灯塔看守人,与一位通过漂流瓶与他通信的都市女性之间,长达十年的柏拉图式爱恋。
巨大的荧幕上探讨着两个遥远疏离的灵魂如何渴望连接,女主角正读着灯塔看守人的信,背景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而江愿的耳畔,却清晰地传来一阵极轻丶极平稳的呼吸。
她缓缓侧过头,借着银幕反射的幽微光芒,看清了太宰治的睡颜。
肩宽腿长的青年蜷在电影院的座椅里,头微微歪向一侧,深褐色的发丝柔软垂落。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总带狡黠和疏离的鸢色眼睛安静地阖着。银幕上的光影明灭不定,一小块光落在他面颊上,又随着画面的闪动轻轻颤动,把他整个人都浸进一种罕见的丶不设防的平静中。
江愿伸出手,有些犹豫地,将他那颗歪向一侧的头,轻轻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她等了一秒——他没有睁眼。
也许是睡意太沉,也许是这个肩膀的温度正好合适,太宰终究没有醒来,只是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电影的结局,男女主角在夕阳下相拥。银幕上浮现出制作人员名单,悠扬的片尾曲响起。
灯光亮起,太宰治也在这时悠悠转醒。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四周,脸上挂起了惯常轻快的笑容:“啊呀,电影结束了吗?结局是殉情了吗?”
江愿摇摇头:“很可惜,结局是他们白头偕老了。”
……
电影散场後,城市的霓虹取代了夕阳。
江愿跟在太宰治身侧,沉默地走着。
影院门口的喧嚣热闹渐渐远去,眼前的小巷光线昏黄晦暗,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
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一部跳针的默片在她脑海中回放。少女的敏感总是精准又不讲道理的。江愿心底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低落感,像是被水浸湿的棉花,沉甸甸地往下坠。
太宰治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步伐慵懒。他没有主动开口,似乎在等待什麽,又似乎兴致缺缺。
巷子的尽头,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正静静等候。再往前一步,她就该转身告别。
江愿停下了脚步:“太宰先生。”
“嗯?”
他也停了下来。霓虹灯在鸢色的瞳仁里浮动,那双眼睛十分耐心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宣布这场约会的终结。
江愿擡起头,望进那双眼睛:“我可能……是有点笨。我不知道你为什麽会答应和我在一起,也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者是不习惯拒绝别人……但是——我觉得既然你答应了,有些事情就需要说清楚。”
她顿了顿,见他没有打断,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是不会主动和你说分手的,你死了这条心吧。而且,至少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你也不能和我提分手。这期间,你不能出轨其他女孩子……嗯,或者男孩子;我给你发简讯,你一小时内要回复;我们一起出门,你的手不能空着,要牵着我;过马路,我要走里面;还有……因为我年纪比你小,所以每天都要哄着我,要喜欢我。”
江愿的语速不快,吐字清晰,如同在宣读一份约定俗成的契约,不容辩驳。
“我没有异能力,也还没拿到高中文凭,性格在你看来可能也不算有趣。但是我觉得你很好,你脑袋聪明,长得特别好看,还从来不欺负我,我喜欢和你谈恋爱,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你。所以,我想要更多更多的约会。”
江愿固执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像漂亮的宝石,在横滨的夜色中折射出柔软的光泽:“你在佐木町商店街的茶室坐了半小时以上,所以衣服上有茎焙茶的气味;小钢珠是故意输掉的;电影院里你不敢压到我,所以头放得很轻。你如果想要狡辩可以现在开始想,但如果没有其他异议,前面说的那些,你都要遵守。”
“……剩下的,等我想起来了再告诉你。”
话说完了。巷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远处街道的喧嚣隐隐传来。
江愿紧张地攥紧了裙角,等待着审判。她想过无数种可能的回答:嘲笑丶不耐烦丶或者一句轻飘飘的“真麻烦啊,那还是算了吧”。
然而,太宰治什麽都没说。
他脸上疏离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没有像往常那样,用轻浮的玩笑或夸张的言语来应对。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投来一种纯粹的丶不带任何情绪的凝视。鸢色的眸子显得格外深沉,像藏着一片寂静的海。他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让江愿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震耳欲聋。
终于,他缓缓地丶极轻地,像是叹息一般地开口了。
“江愿小姐,”那声音比夜色还要柔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知道吗?单方面制定的契约,是这世界上最不牢固的东西了。”
他的话语里没有评判,没有嘲讽,只是一种冷静到近乎残忍的陈述。
江愿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他却在下一秒,朝她伸出了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冰凉的指尖包裹住她的侧脸。
“下一次约会的地点,想好了吗?”
指缝间,那枚玛丽亚皇後曾佩戴的水滴状的古董珍珠耳环,闪着莹润的光。
江愿猛地擡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的唇角,正以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非常缓慢地向上牵动。那不是他惯常会挂在脸上的神情,那种轻快又具有欺骗性的笑容,而是一个更真实丶也更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我丶我还没想好,”江愿下意识地回答,又紧跟着补充,“明天……明天会告诉你的!”
“是吗。”太宰治收回手,重新插回风衣口袋,“那就这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