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结束後,整个港口瞬间沸腾起来。十几艘装饰着红白布条的渔船沿着海湾巡游,船上的年轻人敲响了急促的鼓点,鼓声高扬。港口两侧的摊位早已开张,用大铜锅熬煮的蟹汤丶炭火烤蟹脚丶蟹膏煎饼……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食物的咸香与热气。
江愿手里挂满了各种小吃,又从摊位上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蟹汤,撒上一把脆脆的炒米,穿过热闹的人群,终于回到太宰治身边,把汤碗举到他唇边。
两人还是从黄昏玩到了深夜。喧嚣渐渐褪去,纸灯笼一盏盏熄灭,街道上仍残留着祭典後的纸屑与笑声的馀韵。江愿喝了不少当地酿的米酒,脸颊泛起潮红,吃螃蟹吃得唇齿都带着微麻的咸香。
回到家时,她还兴致未减,蹦蹦跳跳地闯进屋子。两人并肩躺在廊台的木板上,仰头望着屋檐上那一泓澄澈的月光。
忽然,太宰治撑起身子,他问江愿:“我想看烟花,可以吗?”
江愿愣了一下。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转化为一丝慌乱。
“我……我去找找!”她生怕他听出破绽,手忙脚乱地套上外套,丢下一句话便匆匆跑了出去。
太宰治重新躺下。月光透过柿子树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静静凝望着那棵树,眼神一瞬不瞬,数着枝头的叶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月色西沉,树影也逐渐拉长。他瞥了眼墙上的时钟,已是凌晨两点。院门外,依旧一片寂静。
鸢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幽幽泛光,久久凝望着那扇沉默的大门。他离开廊台,又在沙发上枯坐片刻。
终于,他站起身,推门而出。
白日喧闹的坡道此刻寂寂无声,水银般的月光泼洒在灰冷的石板路上,也将远处的大海染上粼粼银辉。
这片坡道两侧,密布着狭小的岔口,通往无数盘绕交错又蜿蜒曲折的村径。他一步步往下走,一个岔口一个岔口地停下,将视线探入其中。脚步在石阶间回响,起初是克制的轻声,後来节奏越来越快,步伐越来越大。
终于,他在最後一个岔口前停下,望着几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幽深小径,眉间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茫然。
突然,他的馀光捕捉到不远处的海边,一道摇晃的人影。他眼神微动,径直穿过空旷的海滨步道,推开夜风扑来的咸湿气息,踏上了柔软的沙滩。
江愿正在沙滩上挖着什麽。她的脸颊上粘着细碎的沙粒,几缕发丝被细汗濡湿,凌乱地贴着额角。那双纤细的手指早已弄脏,指缝间沾满湿沙,漂亮的裙摆也被拖得斑驳。但看到他来了,她非但没有停下,只是擡起红扑扑的脸,冲他露出安抚的笑,反而挖得更起劲了。
他走上前去,声音有些干涩:“……我们回去吧。”
他不想看烟花了。
“再等一会儿就好啦!”她头也不擡地回答。
太宰治看着她头顶的发旋,沉默了片刻。
他蹲下身,跟着她一起,笨拙地挖起沙坑,将她找来的烟花沿着海岸线,一个个地埋了进去。
江愿终于布置好了一切。她划亮一根火柴,跑过去,将引线一一点燃。
“咻——”
一束光芒冲天而起,在高空“啪”地一声炸开,无数道银色带着磷光的柔软光丝,如水母的触须般缓缓垂落,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而梦幻的穹顶,久久不散。紧接着,第二束,第三束……沿着海岸线,一盏盏巨大的发光水母在夜空中升起,将整片沙滩和海面照得亮如白昼。
太宰治看着那个在万千光华中快乐地乱转的少女。她手里拿着两根小小的烟花棒,点燃後,像两颗明亮的星星。她跑到他面前,将其中一根递给他,琥珀色的眼睛在烟花的映照下,比烟花本身还要璀璨夺目。
他原本是打算在某个冬天死去的。
人的死期并不需要理由,心脏停摆的借口多到难以计数:贫困丶病痛丶寂寞丶无聊,甚至是天冷。然而,今年开始,有人送给他三场盛大的烟花,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有时候是晚上七点,有时候是午夜,会因为他的临时起意而无法马上实现,横滨市政府也不是每次都批。
她说:“意外是这个设计的一部分。”可至今为止,他的愿望从未落空过。
这个人总是认认真真地对待他心血来潮的心愿,但讽刺的是,他几乎没有什麽特别强烈的心愿,烟花可以看,也不可以不看。
但她为何要珍惜它们?为何从不审判它们,也不置之不理?她并未从中得到任何好处,甚至常常要付出代价,亦不被他理解。
她为什麽能坚持?他又为什麽要相信?
她有一双看上去能够被轻易动摇的丶雾蒙蒙的眼睛,像一碰即碎的琥珀,可她生性执拗,又像岩石一样坚韧不屈。
她是个奇怪的人,会随身携带着烟花棒,随时意起就纵身跳进海里游出几百米,或远航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她总是能够做成一切想做的事,拥有着让人嫉妒的决断力。若真如此,那是否意味着,她这一生都会言行如一,始终注视着他呢?
眼前的烟花,明明该是夏天的産物,却偏偏燃烧在秋夜里。这样的错位,竟让他觉得更合适。既然如此,他至少还能再活到明年夏天。在那之前,既然她坚持,他也可以暂时地把自己交给她。
江愿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太宰治接过那根烟花棒。她歪了歪头,不解地问:“怎麽了?”
太宰治低头轻笑。在水母烟花的清冷光辉下,那笑容显得格外柔和,如释重负。
他说:“没什麽。”
他接过那根小小的烟花棒,擡头望向夜空中那些缓缓飘落的光点。
“真美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