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阿囡!”她恶狠狠地说。袖口变得焦黄。
“钟念念也不是你的孩子,赶紧……处理掉吧。”她的口气又软了下来。
“我不会像你对待阿囡一样……处理念念。”Z先生凝视着母亲的鹰鈎鼻,这是他们母子二人脸上截然不同的地方,他一字一句地告诉母亲,“念念是我的命。”
4。
“阿囡,我知道,你一定在。”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Z先生媚态横生。
那些昆曲教材里的线描女子,一个一个从被风吹开的书页里走出来,飞到镜子中,飞到他的眉眼间。
他这一生从未向谁求助过——他知道,无人可求,无人可助,他的背後早就空无一人。可是这次,他想请求阿囡帮帮自己。
阿囡曾救过他的命。
胖姆妈在台上表演,他和阿囡依旧待在群犬之间。
那头黑色的大狗临盆在即,腹大如鼓,半瘫在地上,张着手臂宽的嘴巴大喘着气。年幼的Z先生抱着腿,坐得很远,他一向很怕这只狗。
阿囡一如往常,半蹲在地上,吐着舌头,头发乱成一个球,身上由于很久不曾洗澡,散发出一股莫名的气息。
Z先生喜欢这股气息,尽管这味道闻起来像放坏了的红薯,可它也像烤红薯那样让人觉得无端地暖,无端地软。
一股凌冽的血腥气破坏了烤红薯的味道,Z先生顺着看过去,发现黑狗的身下多了一只血淋淋的小东西。那只小东西连眼睛也睁不开,四肢似乎比他的小拇指还要脆。黑狗发出焦躁的呜咽声,在地上拼命地蹬着腿,眼见就要压到小东西身上。
Z先生扑过去,想要抱开那只湿漉漉的小狗,而黑狗的脑袋像被点燃的炮弹,瞬间就冲到了Z先生和小狗之间。
舞台上灯火闪耀,没有人能听到这里的哭声。
黑狗露出了牙齿,像从天而降的恶鬼。Z先生闻得到它嘴巴里刚刚嚼过的骨头渣味道。
他瘫坐在地上,四肢完全软掉了,除了像只蜗牛一样向身後蹭着,什麽也不知道了。
当垂着涎的狗嘴朝着他的脸扑过来时,阿囡挤到了他们中间。
在地上排成一条线的碗和杯子被阿囡踢翻了,泛着白光的碎片扎到了布娃娃的胸脯上。
肮脏的布娃娃依旧在黑暗里笑着。
5。
阿囡死的那一天,背上的伤疤还没有好。
母亲勒令他坐在宿舍外的木箱上,吃一颗很酸的橘子。
外面有好多人在走动,穿着花裤子的腿一双双地从他眼前走过去,像望不穿的丛林。
那些人好像在说着什麽,有人说,“野种。”
有人说,“遭人骗了,生了两个孩子,男人跑了。”
Z先生不敢擡头看,只敢拼命朝嘴里塞橘子。橘子是酸的,就算掉眼泪的话,别人也不会觉得异常——他太怕自己这一整个家都是不正常的了。
阿囡似乎在里面笑——她的笑就是那种呼哧呼哧的声音。
过去,他和阿囡常常用枕头互相扑打。说是“互相”扑打,只是他一个人抱着柔软的枕头,扑倒在阿囡身上,阿囡就会呼哧呼哧地笑起来。
他以为是胖姆妈在里面和阿囡玩游戏。
吃完了这只橘子,Z先生迫不及待地从木箱子上跳下来——这让他的膝盖上留了一个三角形的疤,很久很久都没有痊愈。
他撞开门,冲了进去。
胖姆妈在枕头上面,阿囡在枕头下面。
阿囡呼哧呼哧的笑声断断续续停下了,两条腿伸得好直,脚背也绷成了一条直线。
“姆妈,你们在玩吗?为什麽不叫我?”他在床前站住了,好像有种无形的力量横亘在他和胖姆妈之间,那是一道深渊,他迈不过去。
胖姆妈没回头。
阿囡不再笑了,胖姆妈把她抱了起来,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胖姆妈把阿囡带走时,阿囡背上狰狞的齿痕一直在Z先生眼前晃荡。
一晃就是几十年。
晃着晃着,就晃到了镜子中。
镜子里的阿囡还在喊疼,但是镜子外的Z先生知道,这次,她肯帮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