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念念很讨厌她,因为她的变化多端,钟念念脑海里多出来好些讨厌的卡片。每一张上面都有一个长着鹰鈎鼻的女人。这麽多年了,这些卡片一天也没有放过他,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无数张卡片里冒出来,一起张开嘴巴说:“钟自行不是你爸爸。你走吧。”
和这张卡片在一起的,还有鱼腥草的味道丶公鸡的味道丶拥挤的蝉的味道。
那个大雾天里,这个长着鹰鈎鼻的女人挎起一只篮子,说是要带钟念念去集市买菜。
钟念念的眼睛应接不暇,有好多东西变成卡片往他的脑袋里钻——下水道泛着白色光泽的鱼鳞,陌生人的面孔,车来车往的鸣笛声。
在人最多的地方,奇怪的气味从四面八方袭来,钟念念扬起鼻子,打算好好嗅嗅这些味道,好把卡片放进脑袋里。可是这个长着鹰鈎鼻的女人,突然就松开了他的手,把他往那些杵着陌生人面孔的地方一塞。
“你走吧。钟自行不是你爸爸。你不要再在我们家了。听到没有?”
钟念念理解不了这句话,他只能努力把这句话变成卡片,先存在脑海里。
“我说让你走!钟自行不是你爸爸!你不要再在我们家讨债了。”鹰鈎鼻女人说开了方言,像怕人看似的,她用一张孔雀绿的围巾裹住了自己的脑袋和下半张脸,胳膊肘夹着菜篮子,匆匆钻到人群里。
钟念念想在人群里重新找到这张面孔,他站在原地不动,向人潮汹涌的街道上一看——无数的人脸涌了过来,每张人脸都是一张陌生的卡片。这些人在说话丶在笑丶在红口白牙地咒骂,每一个动作都会让钟念念脑海中的卡片井喷。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要裂开了。
跌倒在下水道旁时,不远处似乎有几只野狗在吠叫,这叫声能驱逐那些争先恐後挤进他脑子的卡片。
他开始发出了狗叫声。
“念念,你怎麽了?”
离螺城动物园还有一座桥的距离——也就三五分钟,走过这座“人”字型的桥,绕过猴山,就是钟念念的家。
可是他停住了,望着被粉刷一新的桥,嗓子像沸腾的火山池,喷发出犀利的狗叫声。
桥是今天新刷的。这座桥建于九十年代,像一个人迈开左右腿,横跨在城市和螺城动物园之间。几十年的风化让原本的鲜红色变成了褐色丶铜锈色,也许是节假日将近,有人雇了粉刷匠,在这个大雾天让它光洁一新。
而钟念念似乎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改变——他用手掌摁住耳朵丶用手指遮住眼睛,可是那些他最害怕的卡片还是在一刻也不停地向外冒着。鹰鈎鼻的女人丶红色的帽子丶打在脸颊上的手丶流到脚踝的血丶穿制服的人丶医生,疼丶很疼……
“念念,是因为鞋带开了吗?”小顾老师抱住了钟念念,可是这不能止住他惊恐的尖叫。他拒绝前进一步,尽管家近在彼岸。
“别怕,别怕,我来帮你。系上鞋带,我们走过去好吗?”小顾老师安抚着他,她那像男子一样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看着小顾老师弯腰下去,钟念念停下了尖叫。他脑海中升起一个新的念头——这个人丶这张卡片,他似乎见过。
小顾老师白皙的後颈露出来,她并没有看到钟念念的脑袋正缓缓地垂下来,认真打量着她身上最脆弱的部位。
在浓雾中,钟念念的眼神很纯粹——当一个孩子观察蚂蚁丶观察飞蛾丶观察螳螂时,就是这样天真而有邪的眼神。因为观察完毕後,孩子往往会一脚踩死它丶揉搓它丶碾碎它。
4。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雾散了。
酣睡中的小柳接到了一个电话,挣扎着从被窝中钻出来。
“小柳,你说过的那个老钟丶那个作者,是不是精神有问题?”打来电话的同学气势汹汹。他用祥林嫂一样悲愤交加的语气告诉小柳,昨天傍晚,这个“姓钟的”几乎隔一两分钟就给派出所打一个电话,要求派出所出警给他找孩子。
“孩子……找到了吗?”小柳依旧睡眼惺忪。
“找到了。後来他自己找到的。其实就是人家老师好心帮个忙,送孩子回家。两人走岔了条路,但总共离开活动中心也没半个小时。”在派出所实习的同学愤愤不平,“你知道吧?这个人还威胁说要投诉我们,在电话里大喊大叫。”
小柳讪讪地笑着,“对,对,这个人是有点奇怪。”
“我怀疑他在报复社会——现在这俩人全被我们抓来了。”
小柳立刻清醒了,义正言辞地说:“你这可有点滥用职权了。”
同学哭笑不得,他告诉小柳,是经由市民举报,警务人员把钟自行和袁野从桥顶带了下来。
“他们花了一夜的时间,把市政部门刚刚翻新的桥,重新涂成了白色——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
4。
其实刷桥只用了Z先生和袁野半夜的时间,更多的时间,他们坐在月白色的桥顶上聊天。
晨曦中的城市像荒漠里迁徙的象群,沉默丶庞大。
“你听说过吗?象群总是由母象带队,母亲说去往哪里,她的後代就去往哪里。”Z先生神往地看着渐渐清晰的城市。他告诉袁野,自己从小就想去南方,去西双版纳,看看野象群在的地方。
“去过吗?”
“一直没去。”
“以後会去的。”
在很久之後两个人的笔录里,袁野坚称他就是Z先生的同谋,所有的计划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而Z先生则说事情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主意,和袁野无关。他们的笔录截然相反,像是在描述两个不相关的故事。
笔录里,唯一相同的是有关这一天聊天的结尾。
“老钟,我一直记得,去年喝酒时你问我,‘拔剑四顾心茫然’的下一句是什麽。我想不起来,你知道为什麽吗?”
“为什麽?”
“因为我不喜欢这诗。我喜欢的是另一首的结尾——‘五花马丶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你觉得这个办法真的……”
“真的。放心吧。别忘了,‘Z先生’都是我一手打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