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给小顾老师介绍对象,小顾老师木讷地答应下来,在无可躲避的约会中沉默寡言丶肢体僵硬,几次下来就没有人再提起这事了。
在看守所中,Z先生常常想起小顾老师。
他对小顾老师的过去仅有只言片语的了解,然而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不是她的错,错的一定是那个把她带上歧途的人。
凭着这样一种感觉,他为故事中的小顾安排了灿烂又热烈的结局:和枕头人住在那间四面封闭的屋子里,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那,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她脱掉了那些中年男子一般的衣物,他也脱掉了厚重的丶沾满泪水的枕头人外套。
他们在那里生了很多很多的孩子,要在一起很久很久,直到其中一个人先死去。
被带走之前,Z先生特意去归还了那些昆曲教材。他甚至别出心裁地在书的封面里夹进去一张纸条。他原本写了很多行字,但他想起小顾老师看着文字繁多的图书露出的不耐烦神情时,宠溺地微笑起来,重新写了一行字:新婚快乐。
他想,很多年後,小顾老师总会发现这份祝福。他相信她一定会有一段美好的婚姻,一定会去往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就像他一样,他一定会走向该走的路:要麽借着“阿囡”脱罪,要麽作为罪犯接受延误已久的审判。
从他计划好被带走的那天起,他和小顾老师就分头走向了两个平行的故事,他们不会再有交集。
看守所的门开了,有人叫他的名字。
是彭警官。
这次彭警官好像不是来审讯他的,而是和他探讨故事的。
彭警官把《枕头人·2》丢在桌上,嗓音沙哑,“说说吧,《小顾》这篇,为什麽这样写?”
Z先生轻蔑地笑笑——在这之前,彭警官做过太多尝试了,他已经腻了。彭警官和他提起溘然长逝的母亲丶离去已久的妻子丶懵懂无知的孩子,试图用这些来打动他,让他交代出经理的下落。
“这次是,打算用文学来打动我吗?”Z先生撇着嘴吧,像只鹦鹉那样,发出尖尖的笑声,不留情面地讥讽着彭警官。今天的他是“阿囡”。
“我说过,”他爱怜地瞧着自己的指甲,在这里好久没有打理过指甲了,毛边丶倒刺横生,真让人坐立不安,“我只接受‘交换’。”
他压低声音,妩媚地笑起来,“你把袁野放出去,我把经——理丶病房失踪的女——孩,都告诉你。你可以立功了。”Z先生有意拉长强调,如果他手指间有根细长的烟,他一定会吐出浅浅的烟圈来逗弄彭警官。
“你和她交往多吗?”彭警官说出一个名字。
Z先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应该就是小顾老师真正的名字,他慌忙地摇着头,像要把这个名字甩出去。这个名字太粘腻丶脂粉气太浓了,和他心中黄桷兰一样的女孩截然相反,他固执地只叫她“小顾”。
“呸,我怕脏了我的耳朵。”Z先生脸上浮现出不可侵犯的凛然,当一个良家妇女谈起那些行为不端的女人时,眉毛丶眼睛丶嘴巴总会抢着做出这些表情,以便和她们划分界限。
彭警官坐在灯的正下方,头上一片雪亮,脸却全埋没在黑暗中。
Z先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隐约知道这次是自己赢了——精神鉴定报告的结果一定是对警方不利,才迟迟没有移交检查机构。
他对这一仗,多了几份志在必得的信心。他毫不掩藏地让这份得意从自己端得平平的肩膀丶挺得直直的脖颈上传达出去,反正,这一刻的他是“阿囡”。
他似乎已经看得到自己走出这座看守所的场景——他会回到猴山旁的宿舍里,会继续坐在和煦的冬日里,鸽群在他身旁低吟,钟念念一天天长大,他一天天变老……
他并不知道螺城动物园再次遭到了封锁。
监控中,小顾老师牵着钟念念的手,走过长长的甬道。
天气预报说那天会有大雪,小顾老师决定提前送钟念念回家。
身边越来越多的人撑起了伞,她头顶的天空变得狭窄丶逼仄。
从那之後,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4。
这件事,彭警官没有告诉Z先生。
他并不认为这和Z先生有什麽关联,他只是为了调查小顾老师的社会关系。
Z先生睡了几个很长丶很沉的觉,直到在例行的外出活动中,他听到高墙外有人的收音机在响。
那个声音很渺茫,只是短短的几句,一闪而过,短暂地播报了本市前几日发生的失踪案。
而Z先生却像被巨雷击中。
他在广场上猛然站住,周围的一切都消逝不见,只有一个渺小的他存在于这天地间。脚下的水泥路开始分崩离析,熔岩滚烫的深渊出现在他的眼前。盘桓其上的恶龙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做出选择。
“我知道她在哪里。我知道她在哪里!”Z先生发狂似地大喊,然而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麽。
“就是那个失踪的老师,社区活动中心教昆曲的小顾老师。”Z先生几乎是在哀求了。
然而别人问他,“小顾老师是谁?”
Z先生头脑一片空白,深渊里的火苗在吞噬他的脚丶他的脚踝丶他的小腿。小顾老师那个艳俗的真名似乎从他的左耳传进来,又从他的右耳流淌出去。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一旦说了些什麽,他丶袁野丶钟念念往後的人生就要被大火一把烧尽了。
恶龙还在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