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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万里,海上日出。
我们在一艘巨大的轮船上。卫三原的手中,是一柄刀。
载淦的身上,则是一根绳子,他整个人悬在半空中。那日出的红霞漫天,将他的白袍包裹。身下是汪洋,碧波万顷,会将任何抛入的生灵吞没。
军火遍地,载淦的父亲又随时回去,我们的宅子与哈同花园,都已回不得。
连夜,卫三原让人安置了陆小蝶与陆小双。陆小蝶临行时,看了卫三原半日,终只道了句:“三爷千万小心。”又对着我,冷冷说了句:“带点脑子。”
我知道,她还是关心我的。她与她的二姐一同离去,那陆小双对陆小蝶冷淡异常,对着卫三原,却是柔媚无比。发现卫三原待我与衆不同後,陆小双待我态度一时好了许多,临行前只说了一句:“原是三爷心上人,难怪不俗。”
她虽面容毁去,可这话一说,却能让人忘了她的样子,只觉被捧得十分舒服。
当然,旁边的陆小蝶只有一哼,两姐妹就此离去。
接着,卫三原又安排手下,回我们的宅子中守在附近。雷玛斯丶郑正卿等人一旦回转,立刻带他们转移。哈同夫妻与小元小碧,则让仆妇配合,使事不败。
安排停当,他便带着我,和那被捆着的载淦,在一衆亲信的陪同中,来到了海上。
我们的船,便在这夜色中,一路开往海的中央。
我看着天边的夜色,越来越薄。而那阳光,逐渐刺破苍穹。我们的船,开入无人之境。
放眼四周,只有大海扬波,竟无一点旁人。终于——
红日自海面喷涌而出,已到了一个了结的时刻。
卫三原一身黑衣,在霞光中沐浴着光芒。
我才发现,自离开北京後,我很少在白天看见他。
曾经在京城时,他只是一介摄影师,还可以与我手手相连,在那北京城中,看街边小吃丶品风土人情。自回上海,他的身份与旧日恩怨,逐渐浮出水面,而他的人,也逐渐潜入地底,孤身走入暗巷。
可我想这条路,正如我们这趟航行,是从黑夜驶向光明。
阳光下,他那眉目间的沧桑,更为清晰。我突然觉得,也许光明终将到来,可这份光明,却终将吞噬了他——而最让我难过的是,他似乎甘心被这样吞噬。
此时,卫三原持刀的样子,却别有一番魅力。
那修长的指间,是来回翻转的刀柄与刀尖。
刀柄是选择,刀尖是去向。
是杀是留,只在他反掌之间。
那刀,对着载淦的绳子——生死牵于一线,一刀便是终局。
关键时刻,卫三原却将那刀柄,放入了我的手中:
“他的命,是你的。”
我不由意外:“我……?”
卫三原点点头:“这人几次三番害你性命,我恨不得将其手刃。但他愿救你,亦算良知未泯。所以,这个决定,我留给你。”
他牵着我的手,将我引到载淦的绳子旁。
只需一刀,这曾几次害我性命的人,就将落入汪洋。
从今往後,不会有人再阴谋害我,也不会有人一次次地骗我丶误我丶拿我做局……
若我留在上海,若清王朝终将覆灭,若我与卫三原将支持革命,那载淦始终是我的敌人,也必将是卫三原的敌人。
只需一刀,我砍断的只是一根绳子,不见血丶无厮杀。
这美丽的大海,会洗去一切的痕迹。
我甚至不会弄脏一根指头。
若潮汐没有将他带去某一处浅滩,则他会沉入深深的海底,没有人会找到,这万千生灵中的一员;也没有人会知道,我曾杀过一个人——
这人曾只愿风花雪月,这人曾只愿海棠依旧。这人却身陷漩涡,在一个没落而陷入疯狂的王朝机器中,成了一颗觉醒的螺丝钉。可沧海一粟,谁能记得?
他会从此消失,历史上甚至找不到他的痕迹。
只有天为证,只有海记得。
海连天处,无比澄澈。
这杀人的日子,却是极好的天气。秋日暖阳下,一行海鸥飞远。我拿着刀,对着那绳子,海浪声层层叠叠,拍上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