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政府一通乙里乙气的骚操作下,美国人又划出了美租界,法国人又搞出了法租界。一段时间後,英美租界合并为公共租界。这中间,日本人又钻进去,圈了一块自己的地盘。
往事不堪回首。总之我们现在开往的,就是这公共租界的北区——美租界一带。
车窗外,若干座小洋楼飞驰而过。
一排排小洋楼里,有银行丶商店丶西餐厅……各式招牌丶琳琅满目。洋楼前面,是排排路灯。罗老板见安迪新奇,一一讲解:数年前,为了改善租界侨民的待遇,将煤气灯换为电灯。此时道路一旁,有轨电车驶过。罗老板告诉我们,这车去年才通,颇受欢迎。马车与人力车俱有,路上的行人,大多白皮肤高鼻子蓝眼睛,都是老外的模样。
便是我,也是头回见上海租界的实景。着实新鲜!此时的安迪更全忘了晕车,扒着窗子看外头花花世界,兴奋不已。
*
车子停下,我们来到了罗老板的发廊——
一品阁。
这名字听着是不是很清朝?然而,这理发店,却也是一间小洋楼。
推门而入,店面不大,却精致可人。左侧墙面装着六面形状各异的镜子,镜子下头,标着从“一”到“六”的字眼。
镜前一字排开六张理发椅。右边墙上钉着一排挂衣铜鈎,下设一小小茶座,一桌四椅,还有点心几样,想来可供客人等候时休闲。
此时店里走出几个人来,他们的发型都是长辫,却各有千秋。想来是这店里的理发师傅。
罗老板将安迪拉至衆人面前,喜形于色:
“给大家认识一下,这位是安迪,以後就是一号位的师傅。”
一语未了,几人均以惊讶的神情看向安迪。想也知道,嫌他年轻,嫌他来路不明……
所以,这一号位,就是这一品阁的VVIP专座咯!
安迪微笑:“诸位好,我叫安迪。”
几人还是不吭声,半晌,当中一人悠悠道:“东家,程师傅走了,您要招人,我们几个无话可说。但咱们这一品阁,出自扬州,自来没有用外地人的道理。这顶上功夫的关窍,外人哪里晓得!”
安迪落落大方:“我虽不是扬州人,但自幼将各地发式,都学了不少。日後切磋起来,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安迪说着,又一施礼,这回,他弯下了身子——
几个师傅看他弯下来的脑袋,突然喊道:“呀!这编发!”
安迪头顶的发型,还是之前女囚脏辫的改良版,经过风里雨里丶海上漂泊,只剩个团团。
可这几位师傅,却像是看见了满头的藏宝图!他们揪住安迪的脑袋,就赞叹起来:
“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中间一股,层次分明。好啊!”
“这里!一根草绳,看似随意,却将整体系住。妙啊!”
“编发还是其次,要紧的是心思,形散而神不散,高啊!”
一口一个大师丶一口一个神技,安迪被夸得面红耳赤。他们笑逐颜开:“怪不得东家选你。来来来,安迪师傅,您喝茶!”
几个师傅把安迪衆星捧月地供到茶座上,又是奉茶,又是递点心。安迪几曾被人如此厚待,一时笑眼如春,将那做头发的心得,如数家珍地与几人交流起来。
罗老板见状,欣慰一笑。
此时罗小姐指指楼上:“以後你们住这。”
*
原来这一品阁共分三层,一层是店面,招呼客人,二层是师傅们的住处。三层是罗老板和他女儿的两间卧室。但罗老板父女和几名师傅都富的流油,在上海各有住宅,基本不在此处居住。
所以,我跟安迪,一人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
外加宽敞的客厅,漂亮的起居室。
安迪跟回家似的,这一品阁里上上下下,全是做发型搞头发的工具丶器物丶小件,他看来看去又摸来摸去,高兴得哗啦啦落泪几回。
*
当晚,罗老板与师傅们,为我们备下丰盛的宴席,欢迎安迪的加入。
那菜叫一个美啊!有中餐有西点,有奢侈品还有硬菜。
我跟安迪多久没吃过这麽一顿好饭好菜了,十几道菜通通扫光。
席间,我们才晓得,原来这罗老板一家,都自扬州来。自古扬州三把刀,这理发刀闻名天下。罗老板的祖上,确乎曾被封“一品刀”。可不知道是哪辈子传岔了,一品刀的七十二刀半,那最後半刀,就是没人能学会,不是捅破鼻子,就是擦伤面皮。
但毕竟理发世家,凭着服务周到丶商人头脑,还有人脉资源,他们还是传承到今。一衆扬州兄弟到上海开店後,生意兴隆。罗老板将理发椅从一到六,分了等级,一号位最是高级。那走掉的一号位程师傅,是罗老板从前的夥伴,因为老家出了乱子,急急离去。罗老板对理发品质有追求,不愿随便找人替代,所以天天在上海各处码头,于往来人中寻找人才。
而这罗小姐是他独生女。这门技艺,传男不传女,所以她从小到大,不爱剃刀爱钢刀,不爱梳子爱棒子。开飞车,玩手枪,身手一流。
此刻喝多了酒,罗小姐看安迪的眼神,显得有些温柔。
眼见气氛和谐,我清清嗓子,问起席间衆人:
“不知诸位,可曾听说虹口大戏院?”
话音刚落,席间杯箸皆停。罗老板父女与师傅们,有些怪异地看着我。
气氛一时,陷入难堪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