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乱地甚至忘了掉泪:“你不要说话,你好好休息……”
卫三原却道:“抱歉,我骗了你。”
他的气息渐弱,指了指远处,那箱用尽的烟花:“这箱烟花,原是今夜,想向你求亲时用的……”
我心中一动,突然懂得了一切——好好的码头上,怎麽会有烟花?
中秋之夜,与弟兄们庆祝,放烟花又是多少奇怪的解释……这烟花,原是为我准备的。他原想着,若是大仇得报,今夜就在这圆月之下,为我绽起这绚烂的愿景——
他今夜,原是要向我求婚的。只是我那一丝犹豫,让他未曾放起这烟花。
可卫三原,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我真相。
当这烟花打开之时,已是两军交战之际。那携手馀生的愿景,终于化作了两军对战的武器。
这像是命运对他开的玩笑——他是一个不敢动心的人,一旦动心,便如烟花直绽入云,不留一点後路。可是我那一点犹豫,让这烟花的盛景,终于成空。
此时,卫三原的血,已越流越多,他却伸出了颤抖着的手。
我奇怪地看着他,他将手伸入怀中,从内拿出一个带血的小袋子。
这小袋子,如此熟悉。我曾在火车上将它打开,曾在海面上将它归还。
我打开那袋子,上头染着一抹红,来自他的心头血。
里头,是从前那少女小艾的相片。
如花少女,如梦如昨。
旧梦不堪忆,佳人难再逢。我的心里,有些复杂,更觉得抱歉:诀别的时刻,他念念不忘的是从前的少女,而我却只是一个替身。
卫三原轻声道:“如今死别之际,我已不必隐瞒。我从前对你,原是感恩多于恋慕。”
这句话说完,我的心中,似被无数双手抓住——他对少女小艾,是感激多于爱情?
“可自从丰泰大火之後,你似变了一个人……你决断权谋,又不失真心;明知世故,却又愿直露衷情……”他看着我,那越发苍白的脸上,满是深情,“不知从何时起,我此生便认定了你。”
这番话,在这样的时刻听来,我只觉天地间,似乎已再无别物。
我从前总不放心,以为他爱的我,是个替身。却原来从某一刻起,无数个小艾,都化作了一个我。
而他生死离别,都携带于心房之上的人——已然是我。
不远处,清兵已打上前来。盐帮子弟们,已几乎抵挡不住。
卫三原看向这战场,他握着我的手:“你不走?”
实话说,我可以走。甚至真正算起来,我和卫三原才几面之缘。可是每一面,都动魄惊心。他将大义与苍生放于眼前,置个人生死全于度外……
我深深吻住他的额头,那上头,是苍白与血污,是半生的苦难。
他眉头的锁,我想用一生来开。
我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我陪着你。”
卫三原的嘴角,微微扬起:“此生与你相逢,是上天对我厚待……”
他曾和我告别许多次,可这一次,仿佛已没有重逢了。
眼见无数的枪火,又向我们逼近,我闭上眼睛,安静地伏在卫三原的肩膀上。
他的肩膀,传来让我踏实的温度。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够了。我们已经一起,逃过追捕丶越过汪洋丶潜入迷宫丶并肩作战。
我们一起在这个时代,演绎了一场属于这个夜空的电影。
若问我有没有遗憾?有的——
我还没有开电影公司,还没有捧出影帝影後,还没有完成来到这个时代宏愿的哪怕一半……
可是人生在世,本就要接受许许多多的遗憾,要接受你的心愿与现实之间的鸿沟。
我以为书写影史,是一瞬间的事情,却原来,我走了漫长的路途,还只在一九零九。有这麽多的关要过,有这麽多的错要犯,有这麽多的平凡要接纳,有这麽多的过往要轮回……
可就这样,现在,我的旅途要结束了。我有遗憾,但人生怎麽可能没有遗憾?
在遗憾中,能遇见爱我的人,和他一起在大义之前,为苍生而战,似乎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知未来中华之崛起,有没有我洒下的一点热血?
就在此时,海的另一头,突然响起了数声枪响。
我猛地睁开双眼,只见徐宝生船队之後,又来了黑压压的一片船。
那枪声与喊杀之声,直冲徐宝生而来。船头的徐宝生,大惊回头。
只见那海面上,浩浩荡荡,驶来一支又一支的船。
响亮的口号声,震动了天与地——
“盐帮有难,青帮特来相助!”
“盐帮遇险,洪门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