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毛驴出世
令如出生後,喜兰辞去了花圈厂的工作。一来是女儿太小,实在没有人照顾,二来,令如出生前後,喜兰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其实,生完令谦,喜兰的身体就一直有些亏空。那几年,世道无常,旱涝频发,物资的匮乏,肠胃的虚空,怀孕的辛苦,让身体一直很结实的喜兰也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令谦出生後,家里有营养的东西都紧着孩子,那看上去简单而丰富的餐食,是喜兰想着法儿地从自己嘴里省下的。
好容易熬过那段日子,还没彻底恢复元气,令如又悄悄地来到了她的世界。对小生命的珍惜,对拥有女儿的渴盼,让喜兰的喜悦大过了不适。好在令如真的如同别人说的那样是来报恩的,怀胎十月,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乖乖地躲在妈妈的子宫里,没有哥哥令谦当年那般折腾。这也让喜兰深感安慰。
令如出生後,喜兰曾对凡江说,不管咱们以後再有几个孩子,老了,还得是令如最能指望得上。
不管以後指望谁,现在小小的令如倒必须指望母亲的照顾。喜兰思来想去,实在没有什麽两全其美的方法,只能忍痛将厂里的工作辞去。这让她觉得十分不安,家里又多了口人,却少了份挣钱的营生,以後的日子恐怕要艰难了。
凡江当然知道妻子的心思,他故作轻松地安慰喜兰,不用担心,自己的工资虽然不高,但省吃俭用点儿多养活一个小丫头也够了,幸亏是个小丫头,饭量远没有小子大。
喜兰知道凡江是在宽慰自己,她早已打定主意,出了月子,班是肯定上不了了,但是在家除了带孩子也绝不能闲着,接点儿手工活多少也能挣点儿钱贴补家用。从厂子离开的那天,她挨个姐妹嘱咐,要是谁家有裁衣服丶纳鞋底之类的活,都想着点儿她。
往後的日子,还真的有人上门找她做些零工,绣绣花样子啊,裁个褂子啦,喜兰从小手就巧,这点随了她娘,一次两次做得好,找她的人也便多了起来。闲了的时候,她还糊火柴盒,一个月下来,七七八八的竟也能赚到些钱,虽然没有厂里那麽多丶那麽稳定,但好歹也是份营生,也算是替凡江分担了养家糊口的压力。
凡江心疼妻子,他知道,虽然喜兰现在在家,但远比当初在厂里辛苦,又要带孩子,又要做饭,还要干那些手工活。但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无论自己怎麽劝说她不要这麽操劳,喜兰也不会听他的。她一直都要强,凡事都求个好。劝说不成,就只能尽力干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好让喜兰不那麽累。
带令谦和洗衣服的活凡江全包了。每天早晚上下班,他顺路把令谦送到托儿所,中午从食堂打饭回来给喜兰吃,晚上坐在木盆边,唰唰地搓洗着全家的衣服。
职工宿舍里住的都是学校的老师,还有几个领导。每天凡江端个大木盆在宿舍的公共阳台上洗衣服丶晾衣服,阳台上其他干这活的都是女的。因为这,学校里还有过一段时间的热议,大家都说,凡江真是难得的好丈夫,在单位工作干得好,回家家务做得好,还能带孩子,真是了不起。几个上了岁数的女老师啧啧赞叹,人家小孟那是疼老婆,你们男老师都跟人家学学!
这些话也多多少少传进了凡江和喜兰的耳朵里,有一次,凡江又抱着一大木盆脏衣服往门外走,喜兰叫住他,说,要不,以後还是我洗吧,省得人家笑话。
凡江愣了一下,笑着说,你什麽时候也变得这麽复杂了,我洗自己家的衣服有啥笑话的,他们要笑话也该笑话自己家的男人不干活!哪有不干活的笑话干活人的道理?你就安心忙你的吧,都是干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
喜兰看着凡江,直乐,说,我原先咋没发现你嘴这麽能说,我原先总想着你这麽不爱说话的人,咋还能当老师,现在一看,是我看错人了。
凡江也乐了,边往外走边说,你看没看错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没看错。
他不知道,身後的喜兰看着丈夫的背影,早已湿了眼眶,哪能看错呢,自己真是全天下最有眼光的女人了,凡江这样好,自己上辈子也不知道干了什麽天大的好事儿,老天爷才这麽偏心自己。
好日子谁都会过,可把日子过好却是门学问。虽然只念完了小学,喜兰却在过日子方面有着难得天赋,想得出谋生的路,吃得了其中的苦,再加上凡江的大力帮衬,他们的日子总算一天天好起来。
日子过得好了,喜兰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些元气。看着令谦和令如一天天长大,喜兰觉得受过的苦,遭过的罪都是值得的。
转眼间,令如两岁了,那眉眼越发的像喜兰。不同的是,令如的右耳朵上有个小眼儿,用老一辈人的话说,这是装粮食的仓子,但凡有这样耳朵的人,以後肯定是不愁吃不愁穿,人家生下来就带着粮食呢。于是,喜兰给令如起了个小名,叫满仓。
从在喜兰肚子里的时候,满仓就安安静静,出生後,她也很少哭闹,长到了两岁,她越发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依旧很安静,但很有主意,很聪明。在喜兰糊火柴盒的时候,她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时间长了,她知道喜兰每一步都要做什麽,就在一旁要麽递纸,要麽递浆糊,有时还帮着喜兰把做好的归拢到一起。
每晚睡前,凡江依旧会给令谦和满仓读诗,凡江读一句,令谦和满仓跟着说一句,有时候,满仓比令谦的发音还要标准。过几天,凡江再随口问起之前念过的诗句时,令谦想不起来的,满仓偶尔倒会清楚地说出来,这让喜兰两口子很是惊讶。令谦已经算是个聪明的孩子了,没想到,妹妹满仓要更聪明一些。
等两个孩子睡下了,喜兰悄悄地跟凡江说,以後,一定要供满仓念书,能念到什麽程度就供到什麽程度,满仓是个学习的料,千万不要让她像自己这样留下遗憾。凡江搂紧妻子的肩膀,喃喃地说,放心吧,放心吧,咱们的儿子丶闺女都会比咱们更有出息,都会比咱们过得好……
一九六四年,五月,又一个小生命降临到孟家,女孩儿,起名令美。
三年後,喜兰和凡江的第四个孩子——令超出生。
後来的许多年,凡江和喜兰想起当初给孩子起名字的缘由和祈愿,似乎都应验和实现了。就像令谦长大後真的相貌堂堂丶谦和有礼;令如工作後真的顺风顺水,如意美满;令美也真的人如其名,大方水灵,高挑漂亮。在这些上,喜兰和凡江觉得命运待自己和孩子都不薄。
唯一让两口子头疼的是,令超这孩子,也真是应了名字里的“超”了,淘气劲儿也实在是太过超群。打架丶上树这类事情都已经不值一提,玩球砸碎邻居家玻璃丶玩闹把别人家孩子挤下水沟这类事情也就算个正常发挥,令超的绝活是满地打滚。
令超一打滚,说明他的某些不合理要求又被哥哥姐姐丶爸爸妈妈拒绝了。于是乎,他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一後仰,同时眼睛一闭,大嘴一张,放声干嚎起来,时不时还剧烈地摆动着胳膊丶腿,或是用脚抵着地面,让身体贴着地面转圈。
他的这个绝活,隔三差五便会上演一次,喜兰和凡江虽然不十分懂教育,但他们的理念十分一致——不能惯孩子,孩子的合理要求一定积极支持配合,不合理要求必须拒绝。这个理念在前三个孩子的身上一直效果不错,没想到却在令超这里碰了壁。
令超平时是个特别机灵,嘴特别甜的孩子,可是一旦撒泼打滚起来,就判若两人,油盐不进,任凭谁哄谁劝,一概不听。喜兰和凡江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下次他还是那样。後来喜兰告诉凡江,他再这样,就任他去,只要他不嫌丢人就成。
有一次,喜兰的大哥来家里做客,忘了因为什麽,令超当着舅舅舅妈丶表哥表姐的面又开始了他惊天动地而又漫长无比的“表演”,大舅看了一眼地上干打雷不下雨的外甥,哭笑不得,表哥在一旁跟表姐咬耳朵,声音却没有压得很低:整个一个尥蹶子的毛驴儿!
于是,从那时候起,幼年令超便有了个新名字——毛驴子。亲戚好友自不必说,职工宿舍家家都知道,孟老师家有三个孩子和一只毛驴儿。令谦的同学,令如丶令美的小夥伴也都好奇地问,我妈说你弟弟是毛驴托生的,到底是不是?
是不是?一开始,哥哥姐姐非常坚定地回敬,你才毛驴托生的!你们全家都毛驴托生的!可时间长了,令超的“作人大法”真的很吵很烦,他们三个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个弟弟到底是个什麽怪胎。可是他们不敢问爸妈,免得惹火上身。
喜兰为着令超的顽劣动了多少气,上了多少火,早就算不清了。凡江生气归生气,心态倒是好。有一回喜兰被令超气得直哭,凡江安慰妻子,也顺便安慰自己:前三个孩子都没操什麽心,都没让咱过过管教孩子的瘾,这下可好,都攒一块儿了,咱可真是过足了瘾了,圆满了!
喜兰破涕为笑,说凡江没心没肺。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安慰自己,有仨省心的了,知足吧。说不定,这一个,长着长着,也就好了。
可那是哪一天呢,喜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