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苦已经挨够了,他的小姑娘不会再痛了。
他到底陪她熬完了这一程。
胡乱地蹭了蹭脸,他一把背起他的小姑娘,小姑娘是那麽的轻,那麽的瘦,一如初遇时自己怀里那柔弱无骨的鸟,轻飘飘地没有分量。
他们兄妹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了屋。夜深人静的时段,只有晏宁的屋里还有细微光亮,断断续续地声响传来,那是念恩在哭。
他控制着自己的声息,在他们屋前默默驻足。
晏宁和司徒清已经对婴儿的啼哭很熟悉,正在有条不紊地哄她。
与念恩对他的厌弃相比,光影中的三人倒更像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想到梦里那个古怪的孩子,他对着那尚在抽噎的孩童低声问道,是你吗。
随即他了然地笑了,怎会不是呢?
那个与解萦肖似的幼童,眉梢处处泛着他的踪影,只是他在有意视而不见。
他能在微光中看到念恩的未来,那是个完全有别于解萦的女孩,大气潇洒,自由不羁,总是活泼,总是快乐。她会有很多的爱,也会认识很多的人。她在爱的沐浴中长大,也终不为情爱所扰。
可惜,未来的这一切,他都无法亲身见证。
在记起过往,得知解萦命途的那一天,君不封就已经默默决定了自己的终局。哪怕中途得知了他们孕育了一个孩子,也未曾撼动他的决心。正是知晓他的终局,他才能心平气和陪伴她走完最後一程。如果不是有那漆黑坚决的意志支撑,他又如何不着痕迹地遮掩疯癫,不被她看出任何破绽?他又怎会神志清醒地撑到现在?怕是早在目睹她痛苦的某一瞬,就哀切地同她自绝而亡。
念恩是他与解萦的孩子不假,但她同样也是医馆衆人的孩子,晏宁与司徒清已正式将念恩收为义女,那些还留在医馆,准备在巴陵大展拳脚的人们,也纷纷凑了热闹,当了念恩不请自来的亲戚。好生喧嚣的一家人。
这样的热闹,解萦始终未曾拥有。
在她潦草仓促的一生里,从头至尾,小姑娘都只有一个他。
她只有他。
一边是灿烂的生,一边是静默的死。
偏头看了看肩头沉睡的女孩,他知道自己只会走向这个结局。
婴儿的知觉最为灵敏,又无从言语,许是感知到他的选择,憎恨他的背弃,她才把那难以宣泄的愤怒用啼哭的形式千倍万倍地报复给他。而在梦里,两人的道别也潇洒,她一早就知道,他们注定父女情浅。
丫头是个孤儿,她的心愿,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摆脱昔日的藩篱,茁壮健康的成长。是啊,如果孩子的生父不是他,就是忍着再大的煎熬和痛楚,他也会竭力抚养念恩,起码抚养她长到昔年小姑娘与他相遇的岁数。
但孩子的父亲是他。
念恩是他亲手制造的罪证,她的存在,只会片刻不停地提醒着他——他是个罪人。
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为他倾其所有,郁郁而终,他为什麽还恬不知耻地活着?他让她孤零零地等了他这麽多年,为什麽还要让她再这麽孤孤单单地等下去?
曾经,小姑娘许愿同他一生一世,白头到老。後来,她祈求与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他们仅有的这一世,她希望馀下的这些时光,他能好好过。
他要让她失望了。
他一直都在辜负她,而这一回,他又要不听话了。
他不乞求她原谅,也不奢求她理解,对于一个尚未开始的故事而言,他是最微不足道的先导。念恩的故事不需要他介入,就已经有足够精彩的开场。他在她的故事里无足轻重,但另一个凋敝的故事却需要以他的鲜血做结。
小丫头等了他这麽多年,他不想让她再孤零零地等下去了。
念恩的声响渐渐小了,晏宁的卧房也熄了烛火。
晏宁白日对他千叮万嘱,解萦离世後务必唤他前来。君不封明白,晏宁体谅他操磨过度,有心替他分担解萦的後事。只是于他而言,虽然大限的时间统共差不了几天,哪怕自己急吼吼地奔赴黄泉,只是赴一个无人应邀的约,但他一刻也不想多留了,晏宁的好意他心领,只是他已经等不下去了。
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听到屋里的婴孩破涕为笑。
他的心声,她听到了吗?
权当她在为他们作别。
君不封会心一笑,颠了颠自己背上的女孩,踏进了寂静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