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望气(12)
(十二)
腊月丙子日,李家宅院被焚毁的废墟上,马舒钰双手平持罗盘,望了望天色,正准备催动灵力望气。
道教的“堪舆”之术,原是为了和合天道与地道,仰以观天象,俯以查地文,寻找天地灵力汇聚之所在,以增益修为,求得道成仙。
不过几百年的发展下来,逐渐和民间的“风水术”混杂在了一起,由于两者基本理论本就相通,有很多道士甚至以为普通百姓看风水为业,指点人们如何立宅求子求福丶发财长寿诸多事宜。
马舒钰主修望气术,看风水自然也算本业,李家宅院因是重建,原址早已经选好,因此寻龙辨脉丶察砂丶观水和点xue都不需她再费功夫,如今只差最後一步,挑个吉时,用罗盘立向,就可以大功告成。
今日是她离开大名府之前,最後一次施展望气术。
她仍是一身绫白道袍,逍遥巾束发,在李家衆人和崔超的注视下,端着罗盘神神秘秘地在旧主屋原址上左绕右绕,晃得人眼花缭乱。
崔超按照马舒钰的安排,站在那棵古槐下,看马舒钰里外忙活,起初觉得有趣,後来觉得迷幻,最後只剩下了惊叹。
他虽不懂法术,但也能看出,马舒钰是按照一定步法在行走,她身姿轻盈,仪态若仙,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凌波微步,仿若一场曼妙的舞蹈,看得人心醉神迷。
他忽然想起昨天马舒钰说过,道教的科仪起源于上古巫术,为的是向神明祈求丰收平安,如果她这般步法是踏给神看的,真无怪乎人会沉浸其中了。
恍惚中崔超觉得眼前的马舒钰明明近在眼前,又好似远在天边,仿若伸手就能够到,又像幻影般顷刻不见,他眨了眨眼,眼前却出现了好几个马舒钰,他吓了一跳,又揉了揉眼睛,看到的马舒钰更多了。
他不敢再错眼,几十个马舒钰迅速变成了几百个马舒钰,步法也越来越快,快到极致,只剩下白衣虚影,一时间仿若李宅各处丶天地之间到处都是马舒钰。
“轰隆!”
忽然,突兀的爆炸声刺痛了耳膜,所有的白衣虚影全都消散不见,崔超眼前只剩下废墟丶火光和火光中一片白色的衣角。
他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不顾一切地向大火中奔去,热泪迎着冷风落下,又在大火炙烤下消散,他难以相信,片刻前,那里还是马乐之的道场,如今成了大爆炸的中心,火焰燃烧的死域。
他差一点就奔入火海,被李义荣和几个家童强行拖住,他听到李义荣的劝慰,“没用的,这样大的爆炸,马道长不可能生还。”他不想听,只觉得这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模糊不清。
他想大声喊马乐之,但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什麽也喊不出来。
直到他挣扎得没了力气,借着李义荣的搀扶,才终于说出声来,“为什麽,马乐之,为什麽?”
李义荣也是面容悲悯,想继续宽慰崔超,却又觉得说什麽都甚是无力,最後只憋出两个字,“节哀。”
周边百姓到了丶潜火兵到了丶火行人到了丶右军巡使张彦到了,周遭的人越聚越多,崔超也逐渐冷静下来,他捡起了刚才爆炸中被炸飞出来的一大块罗盘残片,不顾李义荣的阻拦,转身向宅院外飞奔,他要去找祝节判,他要查清这场爆炸缘何而起,他要对马乐之有一个交代。
他下定了决心,“我一定会找到证据,向你证明,我是值得相信的。”
他刚走到李宅大门,便看到一群人擡着一尊神像浩浩荡荡而来,崔超愣了一瞬,转念决定跟着他们重新回到李宅。
他没见过那神像,但想起了马舒钰提到过的李家村淫祠,如果这些人擡着的神像就是“三堂神”,他们多半是李家村的村民和三堂神的其他信衆。
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浩浩荡荡来此,恐怕大有文章。
李宅主屋前几日刚遭过一场大火,剩下的可燃物不多,方才爆炸虽猛烈,烧了这一阵,又加上扑救的及时,等崔超回来时,火已经扑灭得差不多了。
崔超暗中找了个视野好的角落站定,不动声色地看李义荣对那神像大为恭敬,刚一见到便带着李宅的衆人迎了上去大礼叩拜,拜完了跪在地上念诵了一段崔超听不懂的祝祷词,又拜了一通。
崔超冷眼看着,又见三堂神像旁一个装束复古的男子走上前去将李义荣搀扶起来,他听见李义荣称男子为“庙史”,便知道男子就是马舒钰提到过的李财炎。
李财炎走到火场比比划划一阵表演,最後指定了一个位置,让信徒将神像措置,清了清嗓子,悲痛道,“方才祠中三堂大神显灵,言李家宅院有灾,遣吾等速往。吾问三堂大神缘由,三堂大神谓吾曰神霄宫季道人施妖法谋害纯阳派坤道马道长,若午时马道长举罗盘,必遭雷法轰身之祸。吾不敢怠慢,立即召集善男信女衆人擡神像而来,不想仍是晚了一步,纯阳马道长已为神霄季道人所害,悲矣!”
他语带悲声,说完以像方才李义荣家人一样的大礼对着神像一通叩拜,“是吾之疏忽,还望大神勿怪。”起身时已是眼含热泪,又执着李义荣的手,故意高声道,“幸亏本乡富绅李员外,信奉三堂大神尤为虔诚,得大神护佑,全家无恙,大神显灵,法力无边!”
“大神显灵,法力无边!”李家村来的信衆们跟着高声齐喊,一时气势震天,连火起一开始围观李家的百姓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这麽大的爆炸,李员外一家无一伤亡,这三堂大神,看起来比神霄派和纯阳派都更有神力。
李氏一家站得比他还远,当然不会被爆炸波及。崔超一边觉得李财炎的表演拙劣恶心,一边感到了一种窥透真相後的放松,他忽然没那麽悲伤了,甚至心中隐隐有了期待。
果然,他从人群吵嚷声中分辨出了整齐有力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列又一列装备整肃的天雄军军汉分开人群,将李炎财及右军巡使包围,而後是大名府捕役和快手簇拥着通判和袁提刑,祝节判走在最後,八名禁军刀手跟着他,威严无比。
李义荣被这阵势吓住,慌忙行礼问,“几位官人这是作何?”
通判依旧惜字如金,只看向袁提刑,袁提刑心里一颤,上前道,“李家村三堂神庙庙史李财炎,聚衆淫祀,制造爆炸,蛊惑百姓,罪大恶极,现依律拿下,封禁三堂神庙。”
李炎财却丝毫不见慌乱,甚至不用他开口,自有信衆吵嚷不服,甚至动起手来,若不是天雄军在努力维持,怕是这些看起来弱势的百姓要直接将府衙的捕役和快手们拉过去揍一顿了事。
这就是马舒钰说过的民间信仰力量,这些百姓沉浸其中,甚至连证据都不关心。崔超看得既无奈又着急,对这些已相信神迹显灵的信衆,花多少语言解释都是空口,不如眼见。
若是马乐之,一定有办法。
他这样想着,眼前金光一闪,一道白衣身影御剑而至,故意悬停在半空,俯视衆人。
崔超差点喜极而泣,是马乐之啊,真的是马乐之啊。
马舒钰故意在半空多停了一阵,才于那棵古槐树冠上一根粗大枝干上落脚,她故意挥了挥道袍宽大的衣袖,一派仙风道骨,地上衆人七嘴八舌,有说纯阳才是正道的,有说季道人害人不成的,有说李财炎形迹可疑的,甚至还有说马道长是死後显灵的。
马舒钰飞回来时手中拎着个鞠球大小的黑乎乎铁球,她高呼了一声“诸位请看!”,扬起手来将那球往高空中抛了,又捏了个法诀挥手一指,铁球轰然炸裂,爆炸光芒晃得人们一时睁不开眼,气浪所至,更是于人群中倾倒一片,哀嚎一片。
炸药威力太强了,随爆炸还扩散出一阵刺鼻的黄烟,马舒钰控制了爆炸高度,地上衆人虽无伤亡,还是感受到了冲击,除了哀嚎声和呛咳声,一时倒是安静了下来。
趁这空隙,马舒钰清了清嗓子,向衆人解释道,“刚刚爆炸的铁球,是我趁李家村诸位离开後,从三堂神祠庙中取得的。神霄宫季明宇确实设计害我,但方才我在李宅看风水时发生的爆炸,却是这铁球埋在地下引爆所致。各位面前的这个三堂神祠庙史李财炎,其实根本不会通神,不过是一个借用火药制造爆炸,蒙混乡里的大骗子!”
人群没有立即反驳,李财炎终于显出慌乱,扬手指马舒钰,“你凭什麽这麽说,你拿什麽证明你这铁疙瘩和我有关?”
马舒钰负手而立,不屑地笑了,“还需要别的证明吗?李家村的诸位,你们不觉得这铁球爆炸後的气味很熟悉吗?这刺鼻的气味正是源自军中新制的火药,李家村的三堂神祠庙里,这种味道和香火混在一起,确实是一种特殊的供奉呢!”
“大夥要还是不信,可以随天雄军去三堂神祠庙里搜检。东京军器监不久前改进了火药配方,在其中加入了一种‘黄药’,混在其中能産生刺鼻气味,增强爆炸後的威力。一个多月前,有一批新制火药在从东京运往大名府的路上被强人所劫,看来这案子可以一并破了。”祝节判接过马舒钰的话,大嗓门极具穿透力。
袁提刑估摸着差不多了,挥手示意捕役快手们锁拿李财炎,又看着李财炎旁边的张彦,笑得古怪,“差点把你给忘了,大名府右军巡使张彦,与神霄宫僞道人季明宇和淫祠庙史李财炎私相授受,密谋诬陷无辜,谋人性命钱财,证据确凿,一并拿下,押回衙门受审。”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阻拦。马舒钰长出了一口气,站在高处对人群中的崔超一笑,正要御剑从树上下来。
变故也就在这顷刻间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