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即便相隔甚远,那三股古老而庞大的威压也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令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爱德华的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几乎是本能地,他将苏尔斯往自己身後护了半步。他的金色眼眸急速扫过整个殿堂,试图捕捉任何潜在的危险信号,但这里空荡得可怕,除了他们丶简以及王座上的三人,再无其他活动的身影。而意料之中的是,他的读心能力在这里彻底失效了。并非简单的屏蔽或干扰,而是如同坠入绝对的真空,他的意识延伸出去,触碰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丶冰冷死寂的空无。这种感觉比喧嚣的杂音更令人不安。
简无声地走在前面,她的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如同一个移动的黑色剪影。她引领着他们穿过漫长而空旷的殿堂,走向那三张王座。
随着距离拉近,王座上三人的形貌逐渐清晰。
左侧王座上,是马库斯。他身形消瘦,面色是一种失去生气的苍白,仿佛久不见日光的大理石。他深色的头发略显凌乱,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里面盛满了千年也化不开的疲惫与悲伤。他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只馀下一具华丽衣袍包裹下的躯壳,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王座扶手上。
右侧王座上,是凯厄斯。他与马库斯形成鲜明对比。他坐姿笔挺,透着军人的硬朗,尽管他的面容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人类年纪,但眼神却苍老而锐利,如同淬火的冰刃。他的头发是雪白的,与极其苍白的皮肤几乎融为一体。一双鲜红的眼睛如同凝固的血,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历经无数战争与惩罚後留下的冷酷审视和隐隐的不耐。他的目光扫过爱德华和苏尔斯,像是在评估潜在的威胁或是猎物,带着一种天然的丶毫不掩饰的敌意。
而正中央,最大的那张王座上端坐的,正是阿罗。
他微微前倾着身体,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膝盖上。他的面容看起来甚至称得上慈祥,眼角带着细密的笑纹,一头漆黑的卷发柔软地垂落。但他那双深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深处跳跃着一种难以掩饰的贪婪。他的笑容温暖,却让人联想到捕食者僞装的花朵。
简在离王座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然後如同融化般退入了侧方的阴影里,静立不动。
殿堂内恢复了死寂。高耸的王座如同审判台,俯视着下方渺小的来访者。
阿罗的目光首先落在爱德华身上,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声音温和悦耳,如同陈年美酒:“爱德华·卡伦。卡莱尔优秀的孩子。你的天赋总是如此令人惊叹,即便在这里,我也能想象它无声的嗡鸣。”他的语气亲切,仿佛在问候一位子侄,但那双红眸里闪烁的却是评估与分析的光。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被爱德华微微护在身後的苏尔斯。那一刻,他眼中那种炽热的好奇瞬间达到了顶峰。他仔细地丶一寸寸地打量着她,从她微微蜷缩的手指,到她垂落的黑色发丝,再到她那双擡起来与他对视的清澈的黑色眼眸。
“而这一位,”阿罗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他缓缓地从王座上站起身,“想必就是苏尔丝小姐了。水的女儿。水之心。”他一步一步走下王座的台阶,动作轻缓而优雅。
他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依旧仔细地端详着苏尔斯。
“欢迎来到沃尔泰拉,我亲爱的孩子。”阿罗微笑着,声音愈发柔和,“你能接受邀请,我深感荣幸。这古老的殿堂,已经许久没有沐浴在如此…清新动人的气息之下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尝空气中属于苏尔斯的独特气息。
苏尔斯感到一阵不适,那目光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析开来。她迎视着阿罗:“阿罗阁下。我们收到了您的邀请。”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轻,但却很清晰。
“是的,那封邀请函。”阿罗轻笑一声,“希望没有惊扰到你。只是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想要亲眼见见你。卡莱尔总是如此幸运,能发现世间最罕见的瑰宝。”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爱德华,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沃尔泰拉历史悠久,”爱德华开口,声音谨慎,试图将话题引向他们想知道的地方,“想必收藏了许多外界无从得知的秘闻。尤其是关于…一些罕见族群的历史。”他紧盯着阿罗的反应。
阿罗的笑容不变,红眸深处光芒微闪。“是的,亲爱的爱德华,沃图里的历史和沃尔泰拉一样悠久。”他巧妙地回避了重点,“不过,确实,我们的档案馆里存放着许多…有趣的记载。比如关于自然之灵的古老描述,它们曾被视为生命的馈赠…”
苏尔斯感受到那股来自地底深处的痛苦波动,它因阿罗的话语而似乎变得更加尖锐。她打断了阿罗的话,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一些:“那些‘馈赠’,後来怎麽样了?我听说,有些被误解,甚至被囚禁了起来。”
王座上的凯厄斯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丶几乎听不见的冷哼,鲜红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讥诮,仿佛在嘲笑这种天真的措辞。马库斯则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这场对话毫无反应。
阿罗脸上的笑容稍稍淡去了一点,但很快又重新浮现,甚至更加灿烂。“误解?哦,我亲爱的孩子,历史总是充满遗憾。强大的力量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有时,暂时的约束是为了更长远的安全考量,无论是对于力量本身,还是对于整个世界。”他的话语圆滑而冠冕堂皇。
“长久的约束本身,就是一种毁灭。”苏尔斯直视着他,蓝色的眼眸里没有退缩,“我感应到了痛苦,阿罗阁下。就在这里,在这座城堡的深处。一种与我同源的力量正在哀鸣,正在消散。这就是您想让我看到的‘历史’吗?”
爱德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注意着阿罗和另外两位长老的反应。
阿罗静静地看了苏尔斯几秒钟,殿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然後,他突然笑了起来,不是虚僞的假笑,而是一种真正被逗乐了的丶低沉的笑声。
“哈哈哈…率真!如此直接而纯粹!”他摇着头,仿佛遇到了什麽极其有趣的事情,“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敢这样对我说话的访客了。卡莱尔将你保护得很好,孩子,你保留了最珍贵的本性。”
笑罢,他重新看向苏尔斯,眼神里的探究欲更浓了,但那份僞装的和蔼也褪去了不少,多了一丝真实的兴趣。
“你把囚禁的信息透露给我们,不就是为了引我来吗?”苏尔斯没有被他笑声迷惑,继续追问,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现在我来了,就在你的面前。有什麽话,你不妨直说。”
阿罗止住笑,他抚掌,眼中闪烁着赞赏的光芒,却也带着冰冷的实质:“很好。非常好。那麽,我们也不必再绕圈子了。”他踱了一步,姿态依旧优雅,依旧从容不迫,“你拥有一种令人惊叹的天赋,苏尔丝小姐。一种接近生命本源的力量。它不应该被埋没在福克斯的雨林里,而应该得到更好的发挥。”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爱德华:“沃尔泰拉可以提供庇护,也可以提供研究的便利。我们可以共同探索你力量的奥秘,这无论对你,还是对我们理解这个世界,都大有裨益。至于你感应到的那位…‘同胞’,”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或许正是因为她未能正确理解并运用自己的力量,才导致了不幸的局面。而你,有机会避免重蹈覆辙。”
“研究?”苏尔斯的声音冷了下去,“像研究标本一样吗?像她一样吗?”
阿罗微微歪头,露出一个近乎无辜的表情:“措辞不必如此尖锐,孩子。知识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但我保证,对你,我们会以礼相待。你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客人?”爱德华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被软禁在王城里的客人吗?”
凯厄斯冰冷的视线立刻如刀锋般投向爱德华,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阿罗却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年轻的爱情,总是如此冲动。”阿罗的语气带着一丝怜悯,“但你们需要明白,有些邀请,一旦接受了,就没有轻易离开的选项。”他话中的含义已经昭然若揭。
他不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轻轻击掌。
简如同幽灵般再次从阴影中浮现。
“带我们的客人去‘晶曜殿’休息。”阿罗吩咐道,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温和的丶却不容置疑的笑容,“让他们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相信,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他们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简躬身领命,然後转向爱德华和苏尔斯,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们:“请随我来。”
退路已被无形的墙堵死。爱德华紧紧握住苏尔斯的手,冰冷的指尖相互交缠。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此时只能先按捺住。
简已经转身,向着大殿侧方一道不起眼的拱门走去。爱德华和苏尔斯别无选择,只能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