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很久以前,久到我的记忆都开始模糊……他们,一些吸血鬼发现了我们精灵一族的秘密。”艾洛斯的眼神飘忽,陷入了痛苦的回忆,“精灵并非孕育,不像凡俗的生命。我们是……凝聚。”
她断断续续哼起了一段旋律:”当最纯净的月光,穿透千年古林的树冠,落入从未被惊扰的幽潭;当第一滴饱含生命气息的晨露,从即将绽放的花苞尖滑落;当地脉深处的吟唱,与河流的私语,在某一个瞬间,完美地……共鸣……”
她的呼吸变得稍微急促了一些,苍白的脸上似乎泛起回忆的光彩。
“那些溢出的生命碎片……那些无处安放的自然悸动……便会自发地汇聚,在极其偶然的,恩赐般的条件下……”
”月光是骨骼,流水是血脉,森林的呼吸是吐纳,大地最深沉的宁静,是沉睡的温床……”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忽,“没有固定的形态,却因凝聚的瞬间而异。”
她转向苏尔斯:“我是流连于蝶蛹之梦的光芒与露水,故而成了此番模样。”她蝶翼状的眼瞳在黑暗中似乎闪动着光芒,“在我们生命本源的最深处……都孕育着一颗‘精灵之心’。”
最後几个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她眼中的那点光彩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痛苦和疲惫吞噬。仿佛仅仅是回忆那段纯净的起源,就已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她重新变回那个被锁链禁锢得奄奄一息的囚徒,刚才那段话,如同黑暗中短暂亮起又旋即熄灭的微光。
“它不是一颗实际的心脏……而是一种力量的结晶,生命与自然契约的证明。”她试图解释,声音微弱,“而对吸血鬼来说,这颗‘心’,蕴含着足以颠覆他们黑暗法则的力量……”
她猛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锁链上的符文再次闪烁,压制着她的挣扎。苏尔斯的心紧紧揪着,下意识想上前,却被爱德华紧紧拉住手腕。他金色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门外漆黑的走廊,全身肌肉紧绷,如同最警觉的哨兵。
艾洛斯缓过气,瞳孔艰难地聚焦在苏尔斯脸上,那里面是血淋淋的真相:“只要能够融合它,吸血鬼就能站在阳光之下。他们的皮肤不再会像钻石般闪耀暴露,他们能真正融入人类世界,甚至获得更强大的,源自自然生命的力量。”
“所以,猎杀开始了……”她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无法磨灭的伤痛,“一场针对精灵的捕杀。无声的种族灭绝,森林被焚毁,溪流被染红……一个接一个的精灵族群消失……山灵丶水泽之精丶林语者……许多名字……都已成了遥远的回响……”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艾洛斯的眼眶中掉下来,这段过去,无论提起多少次,都足以让她心碎。
苏尔斯听着,浑身冰冷。她仿佛能看到那片被血色夕阳笼罩的森林,听到同胞临死前的悲鸣。爱德华的脸色也愈发阴沉,他刚听到“精灵之心”可以使吸血鬼不再位居阳光时,也惊奇不已。他虽然早已猜到阿罗的目的不纯,却没想到背後是如此黑暗和血腥的历史。
“为了阻止这一切虐杀,一位强大而仁慈的大地精灵,在生命最後的弥留之际,燃烧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向自然立下了最後的守护法咒……”
她深吸一口气:“精灵之心,唯有精灵自愿献出,心甘情愿,毫无保留,才能生效。任何外力强制剥离丶操控意识丶甚至欺骗——只要有一丝一毫的不自愿,精灵之心在离开躯体的瞬间,就会化为最纯净的自然能量,消散于天地之间,什麽也不会留下。”
地牢里一片死寂,只有水滴落下的声音和艾洛斯痛苦的呼吸声。
“自愿……”苏尔斯喃喃重复,这个词在此刻显得如此沉重而残酷。
“是的,自愿……”艾洛斯看着她,“所以,他们改变了策略。捕捉丶囚禁丶折磨丶引诱丶用尽一切手段,试图让我们‘自愿’交出那颗心。”
她的目光扫过自己身上狰狞的伤痕和这间冰冷的石室:“……我是蝴蝶精灵……”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对自由的眷恋,“三十多年前,被沃图里的卫士用计诱捕,从那以後我就被囚禁在这里了。”三十多年的折磨,让她的话调平静的可怕,却又无端令人心碎。
“阿罗……”艾洛斯念出这个名字时,难掩恨意,“他试过了所有方法,承诺丶欺骗丶痛苦的施加……甚至找来拥有操控情绪能力的吸血鬼……但‘自愿’,是无法被真正制造的,只要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不甘与怨恨,法咒就会生效。”
她的咳嗽停不下来,长久的咳嗽使暗色的血液从嘴角渗出:“他失去了耐心,近些年来,他开始研究别的……他不再执着于得到完整的‘心’,他试图抽取我的力量,然後研究如何与吸血鬼的血脉融合,哪怕只能让他们在阳光下多待一刻,或者获得一些扭曲的自然之力,他都觉得是进步。”
所以她才会如此虚弱,所以她的力量才会被这特制的锁链不断抽取丶压制。苏尔斯看着艾洛斯残破的身躯和那双逐渐失去光彩的蝶翼眼眸,怒火与悲恸在她胸中翻腾。
“疯子……”爱德华低声咒骂,声音里充满了厌恶。他终于明白了阿罗那看似温和的邀请背後,是何等偏执和残忍的野心。
艾洛斯的目光再次投向苏尔斯,带着最後一丝急切的警示:“他知道你来了,他让你感应到我,就是新的实验开始。他想看看,同胞的惨状,能否让你崩溃,或者激起你拯救的欲望从而‘自愿’付出什麽,又或者只是单纯想观察两个精灵之间的感应,用以完善他那些该死的实验数据……”
“快走。”她用尽最後力气哀求,锁链因她的激动而再次嗡鸣,“离开沃尔泰拉,永远别回来,不要变得和我一样。”
话音落下,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头颅无力地垂落下去,只剩下微弱的呼吸。那蝶翼状的眼眸缓缓闭上,将无尽的痛苦与黑暗关在了眼底。
苏尔斯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艾洛斯的话语像冰冷的镣铐,一层层缠裹住她的心脏。
阳光。自由。精灵之心。自愿。抽取。融合。实验。
每一个词都沉重如铁,揭示出一个远比她想象中更加黑暗和绝望的真相。阿罗的目标从来不仅仅是囚禁和研究,他最终想要的,是征服阳光,是掌控自然的力量,而精灵,只是他实现野心的工具和耗材。
爱德华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冰冷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一丝镇定的力量。他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低声道:“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艾洛斯的话证实了最坏的情况。阿罗随时可能会来。”
苏尔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与悲愤中抽离。她看着奄奄一息的艾洛斯,又看向爱德华,眼眸中虽然还有泪光,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我知道,我不会莽撞的,光凭我们两个人,是无法冲破沃图里的层层防守,无法冲出沃尔泰拉的。我们得先出去求救。”
她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同胞承受苦难的原因,知道了自己身处何种险境。
也知道了,她绝不能屈服。
爱德华猛地擡头,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嗅到致命危险的猛兽:“他们来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唇语,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很多人。就在外面。”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走廊外原本死寂的黑暗被打破了。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擂鼓般由远及近,迅速逼近这间囚室。火把的光芒猛地涌入,将门口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
阿罗站在最前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慈祥而玩味的笑容,仿佛只是来探望两位不听话的客人。他的身旁,一左一右站着凯厄斯和马库斯。凯厄斯雪白的眉毛下,那双血红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嘲笑和冰冷杀意。马库斯则依旧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漠然模样,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们的身後,是整整十名全身覆盖在黑色兜帽袍子的沃图里卫士,他们如同冰冷的杀戮机器,沉默地封堵了所有去路。他们有几个手中造型奇异的长柄武器闪烁着寒光,对准了室内的两人。
“看来,我的小客人们找到了一条有趣的密道。”阿罗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甚至还赞许地点了点头,“真是令人惊喜的活力。不过,探险游戏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