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素绢中衣,栽进流云堆雪的锦枕,帐顶悬着的鎏金香球轻晃,漏出一缕安神散,睡意潮水般漫过他紧蹙的眉峰,他疲累的身体,陷入酣眠。
李信业睡着後,女娘立在十二幅纱帘外,怔怔看了他许久。
不是穿着粗粝的囚衣,死在肮脏的司狱,而是这样干干净净,舒舒服服,这或许是她最後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她很想伸手去碰纱帘,去抚摸那人的眉眼,却终究没有动。
沈初照回到书案前,提笔在宣纸上写下《断亲书》。
“不孝女沈初照,忝为沈门之女,年廿有三,泣血稽首父母尊前:不孝女识见昏愚,不察良人,误配匪类。逆臣李信业,竟怀枭獍之志,忤逆朝廷,以下犯上。女既陷豺狼之窟,犹惧累及高堂,祸延宗族,痛悔无及,自省罪愆。
今焚香告祖,断簪明志:
一绝父母廿载鞠育之恩,生死不复承欢膝下;
二绝沈氏百年簪缨之脉,祠牒永削不肖之名;
三绝天地人伦纲常之系,魂魄无颜归葬故茔。
今女不敢玷污亲名,特立此绝亲铁券,请族老执朱笔勾销谱系,从此一身荣辱,,与沈门无关!”
她落笔之时,想起回门那日父亲对她说,只是沈家女,不是李家妇。
可沈初照,永远只是沈初照,并不为谁而活。
她对不起李信业,便以命偿还。
可她并不想带累父母兄嫂,一纸《断亲书》,断绝了与母族的关系。
泪水滑落在宣纸上,她慌忙用袖口去擦。
沥泉进来禀报说,“夫人,都准备好了!明日徐翁等人,会上门求见将军!薛医工也带来了!”
女娘目光凝在那瓶毒药上,她擅长制香,自然颇通药理。
待薛医工行完礼後,女娘才缓缓道,“听沥泉说,薛医工是将军的亲信。。。”
医工薛怀以首叩地道,“夫人尽管放心,老朽一家承蒙将军所救,誓死为将军效力,不敢有异!”
“医工请起!”沈初照冷静而沉着,浑然没有女娘欺君瞒上时,会有的心虚与慌张。
“薛医工,我曾在一本前朝失传的医经里,读到过有关鸩毒的解法。那位江湖神医说,鸩毒性质热而功缓,善能闭人之气,会阻塞人的气机,导致无法言语。如果眼睛闭着死亡,说明心气已绝,药石无医。但世人不知道,饮鸩酒者,倘眼未闭,虽三日内,用药尚可活。。。”
“夫人的意思是?”薛医工不敢确定。
沈初照肯定道,“我打算在酒里加入适量的睡圣散,然後投入减量的鸩毒,这样毒发後,将军因睡圣散而双目紧闭俨然气绝,又因鸩毒而气机阻塞无心脉呼吸之相。。。”
女娘眼里含着笃定。
“便是皇城司的人来检查,也会确定他是鸩毒发作而死。到时,兼之徐翁等人闹事,抢走将军尸体,不给皇城司细查的机会。将埋葬将军的棺材上留有洞口,厚葬于山野,等到皇城司的人走了,沥泉再将棺木挖出来,薛医工及时施救,或许,将军尚有活命的机会。。。”
薛怀望着女娘,满脸都是惊诧之色,“夫人果然博览群书,此法世人未知,夫人养于深闺,居然会懂?”
“只是。。。”他迟疑片刻,犹豫道,“此法可行,却也凶险,只有五分胜算。且即便解毒,将军也机体受损,恐怕再难带兵征战!”
“他要能征战做什麽?”女娘冷冷道,“与天争命,侥幸能活,五分胜算就够了!”
女娘睫羽微动,眸底映着将暗的天光,定定看着纱橱里安眠的李信业。
她怕他身上疼痛,坐卧难安,熏了催眠的药物,他果然沉沉昏睡。。。
不管能不能成事,至少在他生命的最後时刻,她尽力让他舒服一点。
许久,久到薛怀没有期待回答时,女娘才开口道,“将军这一生,过得太辛苦了,就让他怀着对天子的失望,对妻子的失望,对满朝文武,乃至这片土地的失望,放下身上的重担,隐于山林,过几日舒心的日子吧!”
“薛医工”,女娘声音清醒极了,“若是将军侥幸活下来了,就说是你救活了他,不要提及我的谋划,我和他之间,该是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两不相欠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一章回忆,因为回忆涉及周庐和狸奴的谋划,与後面走剧情有关,所以插在这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