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玉手轻扬,一道朱批已然落在奏章之上。
“今日朕便承此圣训,废除奴隶旧制,恢复苍生自由身。”她擡眸环视群臣,声音清越如磬,“室韦部可归南山牧场,铁骊族当复北海渔权。此非朕之恩赐,乃天地生民,本该有的尊严。”
何年说完,擡手轻按眉心,玄色广袖垂落如夜幕。
“朕倦了。”她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明日朕还有亲赴寒河行猎,诸卿且退下吧。”
拓跋仪的面色瞬间阴沉如铁,古铜色的脸庞上,每一道皱纹都凝着寒意。
女帝轻描淡写的逐客令,在他耳中却如战鼓轰鸣。这分明是以明日寒河狩猎为质,逼他在废除奴隶一事上低头。
他暗自盘算着调兵的可能,然而女帝登基不过旬日,内廷有铁鹘卫日夜轮守,外有北境军在城头严阵以待。。。。。。此刻若贸然发难,胜算能有几何?
拓跋仪微微擡眼,正对上殿角铜镜中自己扭曲的倒影。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竟浮现出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挣扎神色。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出殿门,天光倾泻而下。青铜宫门在身後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
拓跋仪驻足远眺,临阙城头黑压压的北境军旌旗猎猎,铁甲在晨光中泛着冷芒。他无奈的一声轻叹,随着白雾消散在寒风里。
同一时刻,大宁文德殿前的铜鹤,才刚吐出第一缕青烟。文武百官在凛冽的晨风中,已跪候两刻,却迟迟未闻净鞭声响。
礼部尚书沈清介擡眼望去,丹陛之上那方九龙御座空空如也,锦缎坐垫不见丝毫褶皱。自北梁女帝登基的消息传来,庆帝已连续三日未曾临朝。
殿中跪立的群臣低眉顺目,却掩不住眼中的惶惑不安。
“陛下今晨龙体抱恙,暂罢早朝。。。。。。”
内侍尖利的唱报声,刺破了大殿的沉寂,那刻意拖长的尾音,在鎏金梁柱间回荡,惊得铜鹤香炉中的青烟都微微一颤。
百官闻言,神色各异。
有人皱眉捋须,有人暗自摇头,更多人只是沉默地整了整朝冠。
沈清介和两个儿子对视一眼,将紫貂裘往肩上紧了紧,转身迈出殿门。
父子三人沿着官员惯常行走的东侧宫道缓步离去,官靴踏过凝结的霜花,在石板上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水痕。
行至朱漆廊柱的转角处,一位身着靛蓝团花宫装的内侍从侧门闪出,恰到好处地拦在三人前方。那内侍约莫三十许,面若傅粉,手中捧着个食盒,看起来像是寻常往各部衙门送茶点的模样。
“沈大人安好。”内侍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和妃娘娘在撷芳亭备了茶点,特命奴才来请大人一叙。”
沈清介眉头微蹙,目光警觉地扫过四周。宫墙夹道间,只有几株寒梅在风中轻颤。
那内侍会意,立即补充道,“大人放心,娘娘已经打点好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沈家长子沈初轩轻咳一声,“父亲且去,我先去值房整理公务。”他目光在父亲与内侍之间转了个来回,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若是有人问起,父亲只说寻我不见,一时走迷了即可。”
沈清介深吸一口气,眉间闪过一丝复杂,随着内侍转入幽深的宫巷。晨光透过琉璃瓦,在他们脚下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恰似他此刻百转千回的心绪,既忧心女儿处境,又惧怕惹来祸端。
宫巷尽头,几株老梅在风中瑟缩,零落的花瓣随风卷入不远处的撷芳亭。那亭台四周的锦帷在朔风中簌簌作响,和妃娘娘裹着银狐裘的身影若隐若现。
她望着父亲在石阶前蓦然止步,那个记忆中永远腰背挺直的身影,如今已不自觉地微躬,就像其他前来觐见嫔妃的命妇们一样。
这个认知让她的指尖突然揪紧了帕子。恍惚间,她想起幼时听过的掌故:先朝嫔妃省亲时,乘坐的厌翟车每多一重华盖,母家在朝堂上就要多让三分利。
如今她在宫中越是得宠,父兄在朝堂的脊梁就弯得越低。
“父亲。。。。。。”她刚开口就哽住了。沈清介立刻後退半步,保持着臣子觐见的恭敬姿态,却悄悄擡眼看她。
这个不合规矩的小动作,让和妃沈初霁,看清了父亲眼角新添的皱纹。
“娘娘凤体安康。”沈清介的声音平稳得近乎刻板,眼里却翻涌着严厉的警告。
沈初霁触及父亲的目光,心头蓦地一酸,“是女儿不孝。。。带累了父兄。”
“慎言!”沈清介压低声音打断,见她落泪终是不忍,随即又放缓语气,“你且住手,此事犹有转圜馀地。”
沈初霁的泪珠滚落在织金裙裾上,晕开点点深痕。
“父亲可记得前朝旧例?”她哽咽道,“那些簪缨世族每逢送女入宫,必先在族谱朱笔勾销其名,将其记为‘早夭’,既避了眼前祸端,又为来日‘起复’留了馀地。。。。。。父亲何不效仿此法?”
沈清介瞳孔骤缩,他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娘娘究竟意欲何为?若是宋檀胁迫娘娘对陛下用药,如今他已命丧北境,再无人胁迫娘娘行那大逆之事。娘娘此时收手,为时未晚。。。。。。”
沈初霁的背脊挺得笔直,宛若雪中青松,声音却轻得似风拂梅梢。
“父亲,宋檀纵然有千般不是,但他有一句话说的对,我们这样的世家,怎能随意任人作践?”
她广袖微动,擡眸时眼中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阿姐埋骨北境,父兄忍辱朝堂,皆是天子不仁所致。。。。。。这桩桩件件,女儿定要讨个分明。”
见父亲面色惨白,她忽而莞尔,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父亲且宽心,女儿行事自当慎之又慎,断不会留下半分破绽。纵有万一。。。”雪光映在她沉静的眸中,那双眼睛各位冷清,“纵有万一。。。长姐的夫君是北境王,如今又攻下了临阙城,待那昏君龙驭宾天之日,北境三十万铁骑,自会护佑父兄周全。”
泪珠顺着瓷白的面颊滚落,如同消融的雪水,在晨曦中折射出破碎的光。她擡手轻拭,指尖沾着的分明是泪,却仿佛染了血般灼痛。
“父亲,与其日日如履薄冰的忍下去,不如。。。。。。舍了女儿吧!”
舍她一人,可全沈氏满门。
以她微躯,可换父兄仕途坦荡,族谱长青。
这笔买卖,再划算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