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留下的1
在暗流层里停留久了会发现舷窗外是一种闪烁着光芒的灰,流动的,仿佛丝绸拖着尾巴在永恒的灰里流浪,时不时探出个辉映的形状。
这便是时槿在无脚鸟的医疗舱的床上转醒过来时瞧见的景象。
用于治疗检测的床自古以来就谈不上舒适,机械的底子始终不柔软,时槿醒来只觉得腰酸背痛。
说来也是奇怪,按身体的反馈她应该已经躺了很久了,偏偏自己身上都是凉的。
过去的记忆超负荷地涌入脑海的时候她就陷入了昏睡,在梦里回顾了自己真正的一生,那些过往的感触仍旧真实,只有编造出的小时候和祝庭在废渊相遇的记忆模糊不具体,谁是现实谁是幻觉一目了然。
——要是小时候就遇见你了就好了。
她记得自己在塔纳托斯和祝庭有说过这样的话,而自己的真实记忆是在塔纳托斯出口打开的那天断带的,准确来说离出口开啓那段时间的记忆她潜意识都只留了些模糊的印象:
时槿确信把自己记忆编造成另一个样子的一定有祝庭的手笔,包括後来真的把自己带去废渊的安榆和时知津,而看林兆声後来自己在普伦勒时他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样子应该也是知情的。
所以为什麽一直视星轨计划如命的安榆和时知津会忽然带自己隐姓埋名去鸟不拉屎的废渊生活?
老实说恢复记忆的时槿并不觉得是因为他们突然心疼自己醒悟了这种可能。
最大的可能性是那时候自己的身体一定出什麽问题了,让他们不得不放弃自己这个实验体,又或许是星轨计划出什麽问题了。
她在废渊的三年信息闭塞因而不能确定到底是为什麽,而到普伦勒的这一年能知道的是星轨计划已经没有那麽大张旗鼓了。
甚至可以说……销声匿迹?
而对于在其中掺了很大一脚的祝庭。
时槿抿着唇不愿再想,随着一切记忆回归的还有隐隐作痛的脑袋和容易失控的情绪,这几年来那个无忧无虑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时槿幻梦一样从身体里消失不见,她眸子里的光都暗淡了许多。
人果然是记忆的産物。时槿自嘲地想着,然後拖着睡了一觉却仍旧疲惫的身体下了床。
有人细心地把鞋尖朝外摆在了她习惯性下床的一边,她一下子就知道是祝庭做的。
真是的,明明过去相处的一年那麽多暴露端倪的瞬间,那麽多要不是曾经亲密相处过的人根本发现不了的习惯,那麽多和他有关的“下意识”,自己却被迫遗忘得彻底。
时槿慢吞吞地从医疗舱穿好鞋走出去,看见左手边是紧闭着门的其他舱室,右手边的尽头在没开灯的长廊看上去团着自己平日熟悉的暖色的光。
她一步步朝光源处走着,想着无脚鸟的名字,想着同样是被暖黄色光笼罩的以为自己和祝庭都出不去了的塔纳托斯地下室。
步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远处灯光摇曳,记忆像撒了的珠子在脑海里一地地落。
时槿想起从塔纳托斯地下室出去後的那两年她在祝庭毫无顾忌的偏爱里养出个过去从未有的跳脱性子,祝庭老说她在自己面前晃晃得他头晕,却在见到她过来时悄悄笑。
塔纳托斯也只有炎热和严寒两个极端,热得受不了的季节里时槿和白色大楼的其他人在凉爽些的晚上在屋外围着篝火跳舞,舞步里看见祝庭在不远处给他们提防异种。
冬天落大雪,时槿去堆雪人,跟其他人说冷冰冰的雪人就是祝庭,然後被祝庭眉眼带笑地捉了现行——对,那些人还好吗?除了陆栋林以外,其他人都还好好活着吗?
下雨的日子大雨会像洪水一样淹没塔纳托斯这块荒地,腐蚀性的雨,于是不能出门了,于是雨天单独属于她和祝庭,属于绵密的雨声和屋内的喘息,无力的吻和祝庭拥着她的床榻。
祝庭在她因为自己而失神的片刻悄声说:“阿槿,我想变成你的鸟笼。”
奇怪的比喻。
时槿踏着长廊上的柔软地毯,一步步靠近光源的时候突然顿悟这个问题的意思,後知後觉地毛骨悚然起来。
所以无脚鸟是给她做的笼子吗,抑或是让她失忆变成普通人的芯片?
珠子在那些混乱的时光里跳来跳去,变成眼泪一颗颗打湿地毯,小小的点。
为什麽自己会突然想起来一切?为什麽废渊的转接口消失了?
这个答案几乎呼之欲出,控制芯片运作的核心一定是在废渊,而废渊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
她浑身发冷,眼泪在彻底走回熟悉的舱内时已经干涸了。
祝庭背对着他站在无脚鸟的控制台前,黑色利落的背影,背对着她不知道在看屏幕上的什麽看得入神,但时槿一走到沙发处他就察觉到了。
时槿见他回头,向前的脚步顿住了。
祝庭看过来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可见的慌张丶小心翼翼丶不知所措,他甚至手撑在了旁边的驾驶座靠背上紧张地捏着,开口道:“你……醒了?”
时槿见他那麽紧张倒是比他看起来放松多了,但她现在有些不愿意和祝庭再待在很近的距离或者空间了,胃里想起祝庭把她记忆捏造成一片空白又诱使她再喜欢上自己就隐隐反胃。
甚至两次的告白都是她起的头,祝庭好像都没有确切地说过喜欢她。
时槿眉毛皱起来,不愿浪费时间直入正题:“废渊怎麽了?我爸妈还活着吗?”
她见祝庭眼神垂下来顿了顿,厉声又补充了句:“我要听实话。”
祝庭目光重新投回她身上,从这两句的变化就知晓她已经想起来一切了。他开口:“预言里的第二次灾难发生了,处在最外围的废渊遭遇了陨石流,三分之二都没了……废渊07号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