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苦多5
人生和意外的确是不知道哪一个先到来的,这甚至是祝庭小的时候由祝其衍告诉他的道理。
得益于白色大楼内部训练的原因,祝庭虽然不像有超忆症的时槿那样对于年少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的第一个瞬间,但他能记得从三四岁记事起的几乎所有事情。
正如每一件坏事都有个看起来美好的起始,祝庭记事里的三四岁,父母的关系并不糟。
袅晴是一个花儿一样明艳丶聪明丶强大的女人,而祝其衍正好弥补上了袅晴身上缺少的细心缜密,袅晴忙于白色大楼的事情不太能照顾到祝庭,于是陪伴在祝庭身侧更久的反而是那个沉默话少的父亲。
祝听潮更是几乎没见过,两个小孩中似乎只有祝庭在被当成他们的小孩长大。
父子俩一大一小常常在家门口的草地上一起站着,等袅晴回家,祝庭记得木讷的男人那会还没有学会巧舌如簧和政治野心,只是远远地看着袅晴回来,眼底藏着羞涩和幸福地迎上去给妻子提包捏肩,夕阳无限好,祝庭少年老成地站在屋檐下吃棒棒糖,这是他对于幸福和家庭一个最早的印象。
好景不长,祝其衍突然有一天不再等待袅晴回来,整个人变得阴郁丶暴躁丶易怒。
那是祝其衍在原来的维格亚党里做了去塔纳托斯探索回来之後,也就是在去主张修建了塔纳托斯的地下城之後。祝庭看见这个过去可靠的男人变得面目全非,他总是听见这个男人在沙发上痛苦地捂着脸,喃喃:"为什麽要骗我?到底有什麽是真的?"
袅晴回来後他去一遍遍盘问,最後袅晴叹了口气,让他想走就走,不要在孩子面前吵架。
祝其衍旋即红着眼离开了,在一个中央城的阴天,雷声阵阵,是在酝酿更大的灾难。袅晴见他走了没有说什麽挽留的话,也没有把房间里的灯打开,雨全部落下来的时候她跪倒在地上抱住了祝庭。
祝庭肩膀的衣服被滚烫的眼泪浸透,当时那场眼泪并没有滴入已经在经受情感剥离训练的石头心里,但袅晴的话他记得很清楚,袅晴说,是我不好,不应该骗他。
之後祝庭不仅很少见到袅晴了,更少见到祝其衍。
直到袅晴意外去世那年,他看见葬礼上远远地打着把黑伞来送行的祝其衍,眼神炙热的海厘在他旁边和他说了几句话,年幼的心里猜测到了什麽。
後来就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版本,海厘接替袅晴成为了白色大楼新的掌权人,祝其衍在维格亚党的首相位置上越坐越稳,几年後开始大举抵抗白色时代丶抵抗造梦者的旗帜,祝庭在那两年活得动荡,以进入塔纳托斯避风头作结。
但那场内战想起来是非常漏洞百出的,比如为什麽只让才刚十八岁的祝庭带领其他小辈进入塔纳托斯,而海厘一直在主城却并没有受到任何威胁?
又为什麽只是普通人的祝听潮莫名失踪,以及派来监视他甚至是杀害他的时槿,他後来调查过时槿的父母都是波尔维多党的人,没理由对他进行迫害。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那几年波尔维多党出现了内鬼,并且这个内鬼权位极大还很会蛊惑人,让许多人在煽动下帮他做事。
祝庭又用了几年把这个线头揪出来,绝望地意识到从一开始海厘就是祝其衍的棋子,杀害袅晴後祝其衍扶持他上位,海厘手中的人命不仅这一条,最开始沈清严家那场大火或许就是他们的提前演练,而沈清严因为有个废渊来的又腿脚不便的妻子而长期被孤立在人群以外,这场大火更是被以意外之名掩盖过去。
祝其衍的野心在袅晴死後越发膨胀,这场战争祝庭知道迟早会到来,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在看到那麽多同伴死後也不得安生的尸体後越发清晰地回想起更早的年少,记忆里的晨光和夕阳里祝其衍笑着和穿着长裙的袅晴在庭院里跳双人舞,袅晴是浪漫的,她常常在那个时候编出让一院子花卉都绽开的幻境,一家三人在花海里徜徉,无尽接近春天和爱的海洋。
袅晴也让他不要忘记祝听潮,她说取名时就是希望他们彼此惦记,祝庭有一双海洋一样的眼睛但看着和祝其衍一样木讷,因此祝听潮叫听潮,而祝庭的庭是庭院里长植草木花朵的庭,他应该保护祝听潮这个像袅晴一样花儿般的小女孩。
这些本应该被他淡忘了,却在最近如有预兆般被他再次想起。
花,花,花。
彩色的,真实的,虚假的。
袅晴躺在血泊里的花。
此时此刻隔着玻璃墙看见祝其衍已经腐烂的手背,皮肉也如花般绽开。
他该觉得祝其衍这是害了那麽多人的自找报应,是所谓天道好轮回,但他只是站在那里,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个人的生命不应该如此轻易地结束。
起码他还没有等到那句抱歉。
祝其衍似乎是感受到了这阵沉默但灼热的视线,呼吸面罩下的眼睛缓缓睁开,神采不再的眼眸看过来。
祝庭捏住了对病房内通讯的那个小麦克风,无比冷静又理智地迎着他的视线说出了这一趟的来意,旁边祝其衍的助理几次想劝阻都没能让他停住话头。
当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时槿在一旁用武力威慑住了守卫病房的人。
祝庭一口气说完了,时槿看过去发现他的手指在轻微地颤抖,最後轻轻地呼出那口气,分明是感到痛苦。
她想过去牵住祝庭的手,事实上也这麽做了。
祝庭惊讶地看了眼她握上来的带着薄汗但温热的手,时槿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眼神看着病房里的祝其衍,毫不顾忌地在祝其衍面前展示了现在的立场。
祝其衍的眼神在祝庭脸上停留许久,又在时槿身上绕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两人握住的手上。
他疲惫又苍老的脸上很慢地露出了个笑,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又杂乱无章地传出来:"……现在我还能怎麽说不呢,儿子。海厘那边我已经说清楚了,想做什麽就去做吧。我看见这两天外面总是阴天,太後悔了,之前应该带你再在晴天走走的,聊聊天,虽然你不会想和我聊。其实我一直知道,你会做得比我好得多,无论是事业,还是爱……咳咳。"
"我也很想她,无时无刻。"
"滴滴滴!——"祝其衍话音一落,旁边的心率仪忽然大声地报警,心电图上祝其衍的心跳慢慢地微弱丶到一条平整的直线,祝庭被这动静吓得不轻,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回到小时那种孤立无援的状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