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几阙(7)
陛下的圣体每况愈下,今日早朝并未听政,而是由嘉和长公主代为临朝。
因着李茂一案牵扯出九年前薄氏灭门,原薄氏嫡女薄矜,化名温堇禾当街蓄谋杀人。
本为欺君之罪,又加之谋害之名,朝中老臣便顺水推舟,将荧惑守心的传言扣在她身上。
扬言温堇禾的出现动了国之根基,使得妖邪乱世,其罪当诛。
前些时日的傀儡妖一案也需重新审理,自然萧如琢便也脱不了干系。
身为薄氏罪女的师父,二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乃大徽之困蠹,之积弊。
同样,坊间薄氏馀孽归京复仇的话本仅仅七日便闹得沸沸扬扬,传闻近日失踪人口皆与妖女有关,其师父利用国师的身份把持朝政,徒弟于朝外作恶,要将大徽山河倾覆。
于是今日裴因一早点卯,就在按察司门前看到了乌泱泱跪拜的人群。
不知从哪来的民衆,三拜九叩乞求处死妖女。
裴因紧蹙眉头,阖了阖眼。
靳方夷当真是织了张密不透风的网,连只麻蝇也飞不出去。
七日来,他寝不聊寐,为温堇禾脱罪搜集人证丶物证,找来数个仵作验尸,却得出李茂的致死伤是由短刀贯穿而死,恰好与因何刀的刀口吻合。
至于人证,他走访了凶案街巷的每家每户,不约而同的,皆亲眼看到温堇禾当街杀人。
他站在人群背後,望着黑压压匍匐在地的百姓,只觉憋闷到无法喘息。
不知站了多久,眼睫忽而蒙上一层白雾,冰凉的触感席卷他的眼底,他擡手蹭了蹭眼皮,擡头只见稀疏雪花纷乱而下。
才将将十月,就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裴因伸手接过雪花,甫一落在掌心就化为冷霜。
按察司地牢经年潮湿,一入冬更是冷到刺骨。这几日虽每每入夜後去看她,见她面色红润依旧,可牢狱终究不敌外面,干草之下是虫鼠肆虐。
他绷紧下颚,强咽下喉头哽塞,拢紧手掌,转身吩咐馀旧入宫面圣。
待裴因行至宣室殿,殿前已大雪铺陈,缟素银霜。
内侍候在门外许久,见裴因的身影,忙上前迎他。
“奴才给郡王殿下请安。”内侍面露难色,弯腰挡在裴因身前,“陛下吩咐奴才在此候着殿下,陛下说,今日不会见殿下的。”
“若本王偏要见呢?”裴因并未停住脚步,冒着风雪闷头向前。
“陛下还留给殿下一句话。”内侍擡高声音,拦住了裴因的去路,“欺君之罪,当诛。”
话音刚落,裴因顿住脚步,转头一瞬不瞬盯着内侍。
须臾後撩袍直直跪了下去,内侍见状忙劝诫莫要白费功夫,陛下说不见便是不见。
可他仍旧执拗地跪在殿前,直视紧闭的殿门,不发一言。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低垂的天色仿若要压垮宫阙的穹隆。
不知过了多久,裴因的身上便落满银白,眼睫上也覆了一层薄雪,稍稍眨眼,白雪便簌簌抖落。
萧如琢一身绯色官袍自宫道而来,行至裴因身旁时微睨了一眼,脚步却不曾停留。
内侍受命领他进殿,转身之时望了眼裴因,见他仍跪在殿前宛若尊雕像,无奈地摇了摇头。
雪愈下愈大,大到分不清天地。
裴因不知跪了多久,也不知萧如琢进去了多久,他只觉膝骨处锥刺难耐,寒意透骨入髓。
直至殿门被缓缓打开,裴因略微擡眸,见萧如琢官帽已然褪下,眼睑骤然跳动几下,心头顿时乌云密布。
他盯着萧如琢的脚步,漆黑的靴底沾满簌簌白雪,衣摆却不曾沾染半分尘泥。
直至走到他身旁时,蓦地站定一瞬,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带她走,尽快。”
彼时温堇禾正靠在墙边闭目养神,听到地牢石门轰然打开,心头一喜,随即起身上前。
期待的脸未曾见到,却看到一张熟悉且厌恶的脸。
虽噙着笑意,可那双独眼却深如寒潭,像条毒蛇般阴冷。
靳方夷就这般堂而皇之闯了进来,身後跟着几个镇妖司吏,而按察司的守门狱卒被无形的手掐住脖颈,硬生生提到空中拼命挣扎。
温堇禾见状,脸色随即沉了下来,她看着靳方夷大手一挥,狱门轻松打开。
她定在原地一动不动,擡头直视靳方夷,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只是走近後她才看清,在他暗黑大氅之下,竟着了一身国师的官袍。
霎时间,温堇禾感到莫大的无措,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看向靳方夷。
感受到她的目光,靳方夷慢吞吞解下大氅,递给身後的小吏,笑着展开双臂问道。
“温姑娘,这一身打扮如何?”
温堇禾眯了眯眼,不想理会他的挑衅,可脑中无端涌出的念头吞噬着她的内心,将她仅有的安定感蚕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