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未察的失职
137月老未察的失职
齐釉之死是一个用错误掩盖错误的悲剧的结局。东一八三年春,阳湖郡内有一马行,一日,马行家的长子在酒楼偶然结识了郡守——即害杨家之郡守——之子,以为福运,极尽恭敬,不日渐熟,沾沾自喜,正欲与家人夸耀,郡守之子却忽说要与他做笔买卖,劝他先莫与家中说,等买卖成,岂不令家人刮目?长子不过二九年纪,正是贪功之时,自是欣然同意。问过欲买几匹,价钱几何,更是觉得获利颇丰,归家後便按要求选出五匹马来,拟了书,只等交付。可郡守之子那边却又说要代他交付。长子起了疑,虽表面答应,却暗中跟上,一路上听了不少辱自己蠢笨之言,每欲发作都又忍住,想对方毕竟是郡守之子,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五匹马白白要走的,就算他声张,恐也是讨不到便宜。只是他想不通,郡守之子究竟要将马带去何处?眼下天色已暗,他们却一路奔着城门去,似是要出城的。他本不该再跟,认了蠢笨,回家与父亲告饶才是。可心有不甘,又好奇他们究竟出城往何处,遂一路跟行,终见对方停于林中,不久有人来易,细看之下尽是匪盗打扮!郡守屡屡剿匪不绝,竟是因其子通匪!长子深觉不妙,急急逃归,赶在落锁之前回了城,茫茫然不知何处?盗贼猖獗,害人性命之事已非鲜见,通匪之事可该告官?可郡守或许早已知晓,或根本是其授意于子?长子心中不安,未察归家路上已不见行人,却在上桥时忽见身前身後围了四五人,郡守之子就在其中。长子还不及分辨就被身後人砸晕在地,第二日便被发现陈尸江畔。
此事过後不久,杨都尉上任,整肃军纪,剿匪除患,选能用贤,很快就树立了威望,一改郡守一手遮天之貌。後都尉之子杨伊偶然听闻此案,因都尉不掌刑罚,又见此案并非疑难却久悬不决,似有隐秘,私下调查後——即是此时于林中偶遇茗朏——终是找到了郡守通匪丶纵子杀人的证据。正欲秘密送往都中,不料消息走漏,招致祸难。齐釉深知杨家父子品性,亦知这般陷害官员,郡守身後定有高官倚仗,便自入都後就暗中查证,却万万没想到会查到光禄勋,他也正是因发现此事而丧命。
明静返都後亦入羽林,因着与茗朏偶遇冰北的缘分,与齐釉也算相交,隐约察觉他在暗查什麽。闻其坠崖,他又是最先寻到其尸首之人,心中不能不疑。且想自己毕竟是太常卿嫡子,对方总会有所顾忌,可当证据直指光禄大夫,太常卿这虚名的九卿之首又怎敌实权在握的摄国心腹?好在家中并不知此事或可免受牵连。只待他与齐釉一般消失,哪还会有何人再敢触及?即便他不死,又能寻何人持公?他手中证据已毁,身後追杀者步步紧逼……世间当真尚有公正处?匿何地?循何路?与谁说?
“公正?”姜熠偶听他有此问,却似是初知这世间有此一词般,疑惑地瞥了他一眼,继而嗤笑道:“你抓得到丶护得住的可论公正,公正在己,在心,在权,却绝不会在某地。来此寻公正,实乃大谬!”
彼时他重伤方愈,刚能外出走动,恰逢武渊封地数年不见一次的落雪,清晨出门,操声不扰星白,薄雪似玉,巡线如锼。姜熠宰了羊,撘草棚架大釜,正忙着熬汤。明静厌了屋中憋闷,犹喜此处温暖开阔。“非我要来,是你擅自将我运至此处。”他纠正道。
姜熠却未闻似的,续言:“聚此之人,或搏功,或赌权,或为富足,或全心道,何人当真求公正?说到底,公正不过是性善者为全己求又不至另他人吃亏的愿景罢了。”他仔细打了浮沫,又去洗那羊皮,冰水刺骨,他手一伸进去就立马抽出,呵着气来回揉搓着。“你若有此志,倒真不如回去,相比于武渊王,或许王浪与你更相投,他虽德薄位尊,智小谋大,造下不少祸事,可细考其政令,却着实不少追公求正之愿。”
“此时制皮,今冬也是用不上,不如你将这皮还给那釜中的羊,至夏再宰?”
“今冬用不上,还有明年,此羊已宰,尚有别羊待宰。我自不忧,羊亦不知何为公正。”
明时讨不到便宜,却也不至气恼。他们不过一面之缘,姜熠却救了他的性命丶左右了他的人生;他们并不相熟,可在这陌生之地以图未可知之决胜,他却是他最可信丶最亲近之人。他们相视而笑,宛如初相识,又似已交旧。自此,他们总是这般生死相扶,又舌战不休,且明时时常落于下风,并非因他不知姜熠软肋何在,恰然相反,正是因他太懂他痛在何处,正因他们痛得太过相似,就像有了通觉联感,刺痛姜熠,他亦要遭受那刻骨噬心。那被他小心掩饰的伤口,他靠层层保护换取安息,姜熠却贪图那反复戳痛後的麻木。
“我闻听王妃与你自小相伴,然今时不比往日,你该知分寸。”那是明时第一次见他在王妃窗外坐了整夜,见寒冬冷雨下他就那样坐在廊下,任裤脚浸湿,渗入鞋袜。他心中一切了然,却不免劝道。
“你倒是提醒了我,”姜熠不屑地笑着:“我该去寻他将昨夜阳儿的话述予他听。”因为即便说了整夜,王妃也不会有一句话不是对武渊王的爱慕。述予他听又如何?不过是惹得武渊王心烦,姜熠心绞罢了。
武渊王邹默受封至南地时,王妃阮阳尚未及笄,其父领军南地,手上颇有些兵力,为邹默所需,自然也就成了邹默时常拜访的对象。阮阳原有一兄,可惜早夭,其母亡故後其父未再续弦,平日家中唯有其父所救孤儿姜熠与之相伴,难免冷清。而默因有所谋,难免讨好,阳喜他来时的热闹,喜他温和亲近,喜他见多识广,年岁渐长渐生爱慕。阮父最初本无心权谋,可他新伤牵旧疾,人未老寿无长,虽已多次报病都中,却皆不了了之。待他来日身死,邹默定会秘瞒死讯,暗杀姜熠。阮阳不谙世事,骗过她轻而易举,至时她孤苦无依,也只能依附邹默。与其这般,倒不如早与之谋,王浪乱国已至伤民,默虽狠辣,却有大能,观其言行亦乃重义之人,或可以兵权换一诺。遂结为姻亲。然此婚姻于阮阳虽是满心欢喜,于邹默却不过兵符一枚,而兵符自里应置于盒中。默阳大婚三月,阮父病逝家中。此前就已少有相聚的新婚夫妇少了一同探病之机,便更难相见了,可即便这样,即便只能整日整日地待在房中,阮阳也从不心伤,她知他所谋重大,谅其忙碌,望其有成,她是与他最近之人,却总如仰望神祗。
“你可知有哪种毒药能让人毫无痛苦?”後来他们驻军东都城外时,姜熠偶然问道。
明时沉吟片刻,终是劝他:“武渊王死,苦的是天下。”
“唯你这般看得起我!”姜熠大笑。“他若死,便是逼她饮下这世间最残忍的毒药了。”明时诧异!他想毒死的人,竟是王妃。“何必惊诧?”姜熠看了他一眼,似是玩笑。“这都城是容不下我的。可我若不在这城中,谁还能陪着她?若我无功在外,谁还会敬着她?那皇宫迟早会将她撕碎丶生吞了去!他们会用最无情的现实一针一针地扎她,让她感受最不甘的後悔,最无能为力的渴求,将她溺死在无尽的仇恨当中!与其这样,不如就让她死在自己编织的幻像里,无忧无痛不知不觉……”
“你醉了!”
姜熠垂眸,看着手边的茶杯,“你说我醉了,那就一定是醉了。”他又擡头看向那城楼,森晦如牢遮新日,暗灯鬼影多阴差,苦笑道:“原来是醉了啊,还好…还好。”
然而他们心中都清楚,他所说,便是她之来日。可姜熠却不能与之说,他知她不会听,更不忍这现实将使那痛苦提前一刻。他带不走她,她执拗地等待着神的眷顾,不会容忍任何让她与自己的神祗远离一步的恶徒。她从未学会如何看破真幻,一如她从未想过,那个填满了她全部生活,满足她一切需求的人行将离去,不会有人再听她彻夜轻诉,不会再有人依时节为她备好喜爱的小食,不会有人将所经所历编成故事说予她听,即便她将想做之事一一记下,也等不到他不日而归为她逐件办妥,即便她受了委屈,也唤不来他即刻为她报仇……可他怎舍得她经历这些?更何况要将她弃于那饿狼环伺之境?他想了所有说辞,斟酌了所有办法,可能将她带走的,却只剩了死亡。当时阮父自邹默那换取的诺言,那将护她一生的诺言,乃彼时的保命符,乃今日的捆绑术,乃来日的催命咒。无缘结挚爱,最苦;无心立情诺,最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