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先生
方里萝静静听着林雾行的描述,他口中的了了先生就是方里萝曾经在荷花街上见到的那位熟知流原两派的说书先生。
青年男子样貌普通,木簪冠发,一袭宽大的水墨色道袍,正随意地坐在茶馆门前的木地板上。
此时已经入夏,伴随着不间断的蝉鸣,他手持山水竹木画扇,懒洋洋地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表情十分的闲适。
他今日讲的是刺客聂隐娘,这是一段浓墨重彩的不朽传说,听客们聚精会神,生怕漏掉一个字。方里萝却无心去听,两只眼盯紧了说书人,只因这个了了先生是个老滑头,从早春到酷夏,方里萝逮住他好几回,次次都被他给逃得无影无踪。
故事已经讲到了聂隐娘向刘昌裔辞行,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
侠客远行,江湖如梦。
已到尾声。
方里萝抱臂倚着廊柱,侧头向後看了两眼,风起和叶落早就在这几个月的奔波中与她培养出了默契,接收到她的眼神询问,纷纷向其点头示意——茶馆已被东山宗围得水泄不通,这次了了先生休想再逃。
一书说罢,听客接连散去,了了先生却在原地闭着眼睛端坐不动。
方里萝慢步上前,身後骄阳似火,年轻女子的紧瘦身躯在了了先生身上投下阴影。他仰着头,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却慢慢浮上笑意。两厢沉默,了了先生忽然噗嗤一笑,拍了拍袍摆,喟叹一声站起身来,似是无可奈何地笑道:“小娘子,你都追着我跑好几个月了,这是要干什麽呀?”
他们每每遇见,了了先生都会问这麽一句,方里萝每次也要把答案重复一遍:“先生安好,我家少主与先生是旧识,他近日因一面镜子忧思倦怠,念叨着要请老友前来毁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先生随我回趟东山。”
了了先生摸摸下巴,思忖片刻,嘿嘿笑道:“不是我不愿去,只怕我有命去,无命回啊。”
方里萝愣了愣:“先生言重,何出此言?”
了了先生笑言:“他要想毁镜,必须要先毁了我呀。”
方里萝愕然。风起和叶落也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
“罢罢罢!”了了先生叹了口气,“我也跑累了,事到如今不必再躲,总要有个了结不是?”
方里萝擡手引他走向一茶桌,恭敬道:“劳烦先生解惑。”
四人围坐一桌,唤来小二上一壶雨前龙井,四周顿时茶香四溢。了了先生悠悠然品了一口,忽然想起了什麽,问道:“林少主怎麽没来?”
方里萝怔了怔:“哦,他身体有碍,不宜远行。”
实际上是他经常疯癫发作,谁都近不得身。有段时间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自己一个人光明正大地走出了东山,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也不敢跟着他走。如今大家心知肚明,那只是林雾行的身体,主宰他意志的却是冷血无情的黑帷郎,谁跟着他便是去送死,不如让他一个人浪荡,其馀人各做各事。
了了先生闻言笑道:“他是不敢来见我罢?”
方里萝也笑了,无奈道:“先生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风起和叶落也快要没了耐心,催促着了了先生说话。
“好吧。”了了先生清了清嗓子,又想起了什麽,连忙问道,“对了,那个什麽黑帷郎,他应该跟你们提过一个隐居人吧,貌似是个樵夫?”
方里萝三人感到惊奇,齐齐称是。
了了先生自顾自点头:“大概……几百年前吧。那个,我活太久了,有点记不清时间,恕罪,恕罪,哈哈……”
方里萝看向风起和叶落,三人冷不丁对视一眼,皆干笑两声。
了了先生有些尴尬地饮了口茶,继续道:“反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道长天生道骨,资质非凡,修一道成一道,什麽都会点儿,却样样不精,几百年了还无法飞升成仙。
他心灰意冷之下,隐居在这白水镇附近的一处高山上,本打算此生就这样独自度过,但有天,一位恣意飞扬的女子突然闯进山来,她十分俏皮地坐在黄澄澄的银杏树上,两条腿荡来荡去。道长擡头,从此一见倾心,永堕苦海。”
“这……”方里萝突然想起林家祠堂里的兰衣前辈画像,也是少女笑意盈盈地高坐于树上,“那女子莫不是东山宗的兰衣前辈?”
了了先生笑着点头,脸颊莫名其妙泛起红晕,看起来竟有些羞涩。
“啊?”叶落大惊,嘴张得老大。
“请先生继续。”风起默默地把叶落的嘴合上。
“兰衣也是修道之人,却没有百年修道形成的无聊古板气质。他们在山上过了一段闲云野鹤的日子,後来……”
了了先生喟叹一声,低头收起笑容,陷入了无边的回忆:“後来,兰衣爱好游山玩水,想要下山继续游历,邀道长同行。可道长那时正在研习一门新术法,对得道成仙大有裨益。
他哀求兰衣晚几年再一起下山,可天性自由的兰衣迫不及待想要出门。道长无奈之下将炼好的一个灵器镜子赠予兰衣,并取出自己的一缕灵识附在镜子上,灵识相通,这样他就能通过镜子与兰衣时常通信联络。”
风起想了想,道:“那灵器镜子就是现在的虚真镜吧?”
“没错。”了了先生道。
“还以为灵识分离只存在于古籍记载,没想到真有此法。”方里萝有些感慨,“灵识分离就如灵魂撕裂,那可是很痛的。”
了了先生无奈摇头:“再痛也比不得相思摧人心肝。”
了了先生耳边回荡着男子温润且带着笑意的声音。
“兰衣,今日又跑到哪里玩了?玩得开心否?”
“兰衣,吃饭了否?”
“兰衣,秋日干燥,听你嗓子有些沙哑,我摘了许多梨子,你早些回来,我煮梨汤给你喝。”
“兰衣,是不是又受伤了?唉,你何时才能照顾好自己呀?”
“兰衣,何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