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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旧事重提（第2页）

我挺直了腰板，满心好奇地侧耳倾听着。

“当年郑峰他爸总找我爸的麻烦。最开始是拿他那钢铁集团正式工的工作挤兑我爸这个临时工，那会儿我上初中，常常撞见他对我爸出言不逊，所以心里很不是滋味。你知道郑峰他爸那人吗？特别嚣张，有点能耐恨不得踩在别人头上炫耀，我爸向来懦弱，在郑峰他爸面前更是格外窝囊，不管人家说什麽都不带回嘴的。後来，郑峰他爸越来越过分了，有一回非叫着几个朋友出去练枪，其实就是那种娱乐用的气枪，但他骗我爸说是真枪，而且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麽，不知道他使了什麽招数，反正。。。。。。他把我爸给。。。。。。”孟磊顿了顿，艰难地说出了後面的内容，“给。。。。。。吓尿裤子了，还拍成照片取乐。之後他就开始拿这个说事儿，我爸吓得都不太敢去我奶家了，拼命躲着，但躲也不行，他甚至找上门拿这事儿羞辱我爸。我当时就在卧室，什麽都能听见，他威胁我爸，说要把他尿裤子的照片多洗几张出来，熟人圈里人手一张。这是人办的事儿吗？他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呢！我想着郑峰爷爷欺负我爷爷，郑峰他爸欺负我爸，要是由着他们继续这麽猖狂下去，咱们家子子孙孙都会擡不起头来的，所以绝对不行，必须反击，让他们父债子还付出代价，因此才有了後来的事儿。”

我很久都没听孟磊这麽滔滔不绝地说过话了，也从而发现人还是要表达的，因为此刻孟磊的脸上突然显现出了活人的气色，不再是之前那般死气沉沉的了。

而我，原本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准备为过往战斗的我，在隐藏剧情揭晓後，忽然茫然不知所措了起来。

“现在的我知道那时候的我的做法欠妥，但那时候的我就是认为那是正义，不然你说我能怎麽办？别人都欺负到我家头上来了，不反击吗？大人我收拾不了，孩子我还收拾不了吗？要我说，这还是他们家咎由自取呢。”

“这样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的人生吗？”我像是在自问。

“我爸的人生也被人践踏了，谁为他鸣不平呢？”孟磊把啤酒当成水，仰头喝了个痛快，又用袖口抹了把嘴说，“你是不是以为我过得特别好？所以显得郑峰过得特别不好？实话跟你说吧小米，我过得糟糕透了，我很久都没开心过了，但你们全都以为我过得特别好。”

“首先，我没觉得你过得特别好。其次，你从没跟大家说过你过得不好。”我忍不住纠正。

“早就不好了。车贷丶房贷，以及各种生活开销，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思琪本来是个挺朴实的女孩，但有了孩子之後，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开始没完没了地攀比，方方面面都想给孩子最好的，至少不能比别人的孩子差。但我们的能力是有限的，又没有双方父母的托举，根本满足不了她不断膨胀的欲望。我跟领导和同事的关系处的不太好，所以在单位工作不开心，可是相比之下，我更加不愿意回家，每次面对思琪，精神压力都特别大，尤其在她怀了二胎後，我甚至感觉我的人生马上就会死掉，不过死掉也好过这麽无意义地活着。我说的话你能理解吗小米？你没结婚，一定理解不了的。那种永生永世背着债务的感觉，让人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

“我。。。。。。大概能理解。”

“大概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孟磊又开了瓶啤酒，但没急着喝，而是烦躁地挠乱了头发，对着落地窗外神色匆匆的行人继续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曾经做错了吗？我不可能不知道的。我家大宝刚上小学就被班里一个男孩给欺负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霸凌，是情节很严重的霸凌。那小子没完没了地欺负我家大宝，大宝胆小，不敢跟我们说，是洗澡的时候思琪看到了他身上的伤，才气得去学校讨公道的。我们的诉求很简单，要麽那孩子公开跟我家大宝道歉，保证不再犯，要麽趁早给他转校，我们眼不见为净。你说这要求过分吗，不过分吧？可最後是怎麽解决的呢？是我家大宝办转学了。因为那男孩家里很有背景，男孩家跟校长家又是世交。校长为了解决问题，建议我家大宝转学，说不用我们操心，他保证给我们顺利办到另一个学校，而且还能挑个最好的班级。正常来说，这种事情我和思琪是不能接受的，因为它不公平，该走的不是我们。但在强权面前我们这种普通百姓又有什麽办法呢？硬赖着不走，人家有的是手段整我家大宝，明着的，暗着的，我们又不能一直在学校监督，与其这样，还不如识时务呢。去年手续办妥後，大宝换了新学校，孩子是挺开心的，可我却难受得不得了，思琪更是经常以泪洗面。”

孟磊的眼眶红了：“你说，这是对我的报应吗？可能是吧。但换做是你，有人那麽欺负你爸，你会怎麽做？”

“你当初为什麽不跟我妈说？不跟姥姥说？”我问。

孟磊觑眼看着我，摇头苦笑：“把我爸被人欺负的事儿告诉大姑？把我爸吓尿了裤子的事儿告诉大姑？我爸好歹是个大男人，在外面受了委屈也就算了，总不能让家人也看不起吧？至于告诉奶奶，那就更不可能了，要是让奶奶知道，事情就大了。”

我没话了，低下头审视自己目前的处境——来之前我万万没想到孟磊会给出这样一番说辞，我以为我能赢的。

不过虽然我没赢，但我也没觉得他赢了。我们好像两个输家，顾影自怜地面对着彼此。

“你同情郑峰，我理解。但谁来同情我呢？谁来同情我爸？我爸也是你舅啊，他被人欺负得那麽惨，你不同情他吗？你总说我变化大，是，当年的我跟现在不一样，我知道的。当年的我，太自卑了，我爸就是我自卑的原因，如果姑父也像我爸一样就好了，你就能体会我当初的那种挫败感了。那时候的我，是父亲越弱，我越要强，他越被人欺负，我就越要去欺负人。那时候，我以为我真的很牛了，我以为我什麽都行，可後来还是发现自己不行，什麽都不行。而现在，我还是自卑，不过是另一种自卑了。”

我能感觉到孟磊的嘴醉了，但脑子还是清醒的，所以说出的话既有逻辑，又云山雾罩的。

“还有，我没让郑峰吃过屎。那个屎，它是臭豆腐和面粉做的。”

孟磊仰头又要喝酒，我一把抢过了酒瓶：“别喝了，你醉了。”

他只好失落地靠在座位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我说：“我不知道你会难受这麽多年，当初就是觉得你太好欺负了，我最瞧不上好欺负的人，你是我妹，我得历练你。而郑峰，最开始，我只是想跟他打一架，但他太没用了，跟我爸一样窝囊，不管我做什麽，他都不知道反抗。”

又过了一会儿，孟磊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嘴里喃喃道：“小米，我不想回杭州，我不开心，是每天都觉得活着没意思的那种不开心。思琪要是真的接受不了我的这种选择，那就离婚好了，所有财産留给她和孩子，债务我来背。夫妻一场，是我对不起她。”

孟磊就像一滩没出息的烂泥一样，周身散发着浓浓的衰败气息。

我那该死的同情心又泛滥了。我难以接受这个让我憎恶多年的施暴者，竟然会有这麽可怜的一面。

我擡头望天，仿佛还能看见当初的那个“追风少年”。

当我把这些说给方舟听的时候，他也跟着感慨万千：“竟然还有案中案？”

“我都不知道该恨谁了。孟磊可恶，但当年他作为一个孩子，本就不该被卷进去，是大人的错。郑峰他爸可恶，可现在也被痛风折磨得够呛，身上长满了结晶石，路都走不好，一瘸一拐的，也算是受到惩罚了。”

方舟想了一会儿，幽幽道：“你们要永远宽恕所有的人，要宽恕无数次。因为根本不存在没有罪过的人，能够惩罚或纠正他人。”

“这是谁说的？”

“在一本书上看到的。忘了谁写的了，托尔斯泰？或是陀翁？但这不重要，我只是想把这句话送给你。生而为人，我们都有罪，所以你没有义务去审判他人，也不必担心有人会揪着你的问题不放。再简而言之，你跟我之间，半斤八两，谁也不用嫌弃谁。”

我认真地思考着这句赠予，渐渐有了开悟的迹象——当我选择放过他人的时候，好像同时也放过了自己。

方舟揉了揉我的头，安慰道：“既然事已至此，我希望你可以彻底放下这件事，不要再自责了。罗小米，相信我，你很好，真的很好。”

我投进方舟的怀抱，感受这种天赐的看得见且摸得着的踏实幸福：“我会的。谢谢你，谢谢你一直支持我。”

“我又不是白支持你的。我支持你，你也得支持我呀。”

我觉察到不妙，将他推开，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很不可靠。说吧，要交换什麽？”

方舟堆起笑容：“我爸妈邀请你去家里做客。给个机会呗？顺便考察一下他们俩的表现，行不行？至少经我观察，俩人已经痛改前非了。”

我松了口气：“小事一桩，你不说我也准备哪天过去看望他们呢。”

了了一桩心事，方舟如释重负：“还有件事儿。上次我不是说我能开导姥姥嘛，你赶紧帮我约时间，我已经准备好‘教学方案’了，非常有信心让老太太在我手里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什麽教学方案啊？”我好奇，毕竟连大芳都不敢口出这种狂言。

“暂且保密。”方舟神秘兮兮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