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菲啊,你不想大姑小姑吗?你不想奶奶吗?”
“孟菲啊,我感觉你没什麽变化,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孟菲回以热情,但我能看出来,那热情带着显而易见的边界感,更像是一种礼尚往来,而不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拥抱眼前这份亲情。
刘桂兰比较激动,纵使之前恨过怨过,但在她拉住孟菲手的那一刻还是哭了,两个女儿见此情景也跟着拭泪。孟菲却自始至终,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在落座後应付差事一样叫了声奶奶,又朝对面叫了声妈,至于孟磊,她看都没看一眼。
“小菲啊,你不想奶奶吗?奶奶可想你呀。你怎麽出了国变得那麽铁石心肠?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孩子呢?怎麽不带回来让我们见见?”
孟菲只是笑,拍着老太太的背安抚着。
大芳张罗点菜,等饭菜送上桌,孟菲招呼大家好好吃饭,有什麽话等吃完了再聊。
我却从她的表情察觉出事情不妙——为什麽要等吃完了再聊?是现在聊就没胃口吃饭了吗?
笑笑比孟菲小了十多岁,所以对她不熟悉,孟菲出国的时候小小好像才刚上小学,对这个表姐的印象,早就被十多年的时光冲淡了,所以才能天真地说:“要是舅舅能看到这一幕就好了,兴许能醒呢。”
舅舅看到?舅舅要是看到,恐怕宁愿去那边做鬼吧?
我隐隐开始担忧了起来。
奶奶和两个姑姑的问题就没间断过,孟菲一直选择性回答,不好讲的便当做没听到。直到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终于放下筷子,轻拍了一声巴掌,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时候差不多了,我先说两句。”
整个包房寂静无声,我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既笨重又没着没落。
“本来我没打算见你们任何人,而且我也不是故意回来的,是刚好回国办事,顺便回来看看。但小米跟我说,家里有点难处,一个个要死要活要离婚的,日子几乎过不下去了,所以我本着为数不多的善意想帮帮忙,比如适当出些钱,解解燃眉之急之类的,但最终我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取决于今天大家聊得顺不顺畅,说白了就是我有我的诚意,你们也得拿出你们的诚意来。好吗?”
孟菲的这番发言将现场的氛围瞬间将至冰点。老太太愣住了,歪着头打量这个刚重逢了不到半小时的孙女。大芳和大美更是满脸尴尬,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团圆饭,而是不折不扣的鸿门宴。但也只是尴尬,毕竟跟孟菲有过节的不是她们,所以纵使是鸿门宴,也没什麽可害怕的。
“都没有意见?那我就开始了。咱们就从一条金项链说起吧。”
“奶奶六十岁生日那天,小姑送过她一条金项链,大家应该都有印象,项链很漂亮,坠子是茉莉花造型的。後来,你们也都知道,那条项链丢了。我爸第一时间怀疑是我干的,因为我之前有过‘前科’,所以他把我暴打了一顿,让我交出项链。但那不是我拿的,我怎麽往出交呢?所以我让他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可能後来他也觉得是抓错了人,就不再提这件事了。但我一直记得那次我妈跟我弟是怎麽冷眼旁观着那场家庭暴力的,他们谁也没有上前阻止。”孟菲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抿了一口,继续道,“那次我被打得太狠了,那张脸根本没法见人,所以就跟学校请了一周的假。也正是因为闲散在家,才有机会发现我妈的一些反常举动。我生来敏感,总觉得她不对劲,就紧盯着她,她要是出门我就跟踪她,结果就在我被打後的第三天,终于让我堵到证据了。我亲眼看到她去金店把奶奶的项链熔成了一条手链,这是在她离开金店後,我特意去店里核实的,我画出了项链的样子,打金师傅说,就是它。”
关于那条项链的“失窃案”我是有印象的。那会儿我还是小学生,第一次体验到了被长辈们严肃排查是什麽感觉。就像刑侦剧里演的一样,我先是在家接受了大芳的盘问,大芳知道我不是那种孩子,至少在那个年纪,我对金饰的价值是没有概念的,只喜欢漂亮的本子,後来我又被姥姥和小姨带到了姥姥装杂物的那个房间,再次接受调查,才终于被排除了嫌疑。至于这个案子有着什麽样的走向,最後又是如何定案的,我则完全不清楚,这不是我需要操心的事情。可没想到,许多年过去了,孟菲旧事重提,竟才把真凶给指认出来。
此刻的笑笑在桌下握紧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掌湿漉漉的,大概是完全没想到这顿饭会吃得这麽刺激。
我看向王莉,好奇她会怎麽应对。
“妈,是这样吧?”孟菲平静地问。
大芳也在震惊中忍不住开口:“嫂子,是真的吗?妈那条项链,你拿的?”
王莉气得直发抖,强装镇定,但胸口却不受控地起伏着,脸也红成了烂番茄的颜色,不知是愤怒还是羞赧。
“孟菲啊孟菲,我究竟是怎麽得罪你了?你大老远的回来,就为了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怎麽说我也是你妈,你就这麽侮辱我?”
“指认真凶怎麽算侮辱呢?莫非有冤情?莫非当年的偷盗行为是有情非得已的成分?哦对了,您知道我为什麽从一开始就怀疑您吗?因为您才是真的有前科呢。”孟菲冷冷一笑,用手比量给大家看,“我上初中的时候陪我妈去商场,那会儿商场里的首饰店为了招揽顾客,会送那种很小的玉石饰品,只需持宣传单即可领取。我记得那天我妈带着我去领玉石,结果看上了柜台里的一块玉坠,就让店员拿给她看,那天人多,店员有点顾不过来,她就趁乱用小指一勾,把玉坠勾进了她的袖口里,然後装作没事人一样拉着我走了。我觉得很羞耻,在路上不停地问她为什麽要这麽做?结果她说,这怎麽能叫偷呢?商家讲好凭宣传单领取玉石饰品,可我一看那赠品哪是玉石的?明明就是塑料。他们骗人,我只是拿走我应得的这块玉而已。”
笑笑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再贵的电影票也看不着这麽精彩的剧情呀。”
“孟菲!”王莉一拍桌子,作势要站起身。
孟菲却擡手打断她:“我还没说完呢,您等会儿再激动。刚才说到我爸之所以怀疑我是因为我有‘前科’,这‘前科’是怎麽来的呢?得拜孟磊所赐,当年孟磊屡次跟我要钱,我不给他就偷东西栽赃陷害我,导致我在家里有了‘惯偷’的好名声,这让我没少挨揍。你们知道那种百口莫辩的感觉吗?事情明明不是我做的,但我必须认下,不然下场只会更惨。我不懂为什麽你们从不把那些坏事跟孟磊联系到一块儿,也不懂为什麽你们就那麽相信他的品行,同样作为这个家里的孩子,你们让我受了太多的委屈了。”
大美听得直难受,眼眶红红的,拉着孟菲问:“孟菲,小姑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冤枉了你,实际上那条项链最後就是不了了之了,没人知道是谁拿走的,而且你奶奶也不想追究了。既然你知道真相,当年为什麽不说出来呢?”
“因为我觉得难堪。谁会愿意承认自己的母亲是这样的败类呢?你们知道她今天为什麽肯坐在这里吗?因为她根本不担心我会把她的丑事抖落出来,我保护她太多年了,像保护我的自尊那样保护她,才使得她更加变本加厉。今天我愿意把实情说出来,就是因为我已经彻底跟这个家庭割席了,我是我,他们是他们,我不想保护任何人,只想自证清白。”
在衆人震惊目光的注视下,王莉最终一句话也没说,愤然离场了。
走了就是认了,走了就说明孟菲说的是真的。
对于王莉的离开,孟菲丝毫不感到惊讶,接着又把矛头指向了老太太:“小姑,刚有一点你说的不对,至少奶奶当年是认定是我偷了项链的。当时我爸把我‘押送’到奶奶面前,让她定罪。我一遍遍地跟她发誓不是我偷的,跟我没有关系。最後奶奶说了什麽呢?算了算了,就当送给你们家了,这件事也别再提了,我当是没丢,你们就当孟菲没拿吧。”
饭桌上又多了一个无地自容的人。
刘桂兰扭头看了眼孟菲,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挺心疼刘桂兰的,在见面之前她明明是信誓旦旦表示要跟孟菲算账的,在她看来,这多年的断联是孟菲单方面的冷漠无情,是孟菲受资本主义的影响变得六亲不认了,结果一顿饭吃下来,自己竟成了当年那件冤假错案的帮凶,这让向来行得端做得正的老太太没法不自惭形秽。
“但我得感谢奶奶,是她当年要我爸别声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不然我爸是准备带我去‘游街’的,我爸说我们家绝不能出贼!”
我用馀光锁定住左手边的孟磊,从而开始惊叹他的胃口。他一直在吃,无论场面尴尬到何种程度,他都有把食物塞进嘴里的力气。我倒巴不得他跟王莉一样脚底抹油呢,换做是我,半分钟都扛不下去的。
另一个闷头干饭的人是我爸。老罗真是不容易,他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当年工作最害怕的就是应酬,如今已经退休,却还要遭这份“连坐”的罪,所以只能用吃来化解自己人微言轻的无奈。
“现在各位明白了吗?不是我野心勃勃想要远走高飞的,我是被我的家人一掌一掌推出去的。原本这些往事我已不愿再提了,却没想到我爸倒了你们还能想到找我,後来是小米跟我说我家在治病救人这件事情上有难处,还是钱方面的难处。那我就要来说一说了,我们这一家子不是爱钱吗?我倒要看看他们爱到什麽程度?今天我做出承诺,我爸能活多久我就愿意支付他多久的治疗费用,但前提是,我妈跟孟磊要真诚认错,把早就该给的清白还给我。我孟菲,从来没有过偷盗行为。”
包房里静得出奇,只有老罗和孟磊两人的餐具碰撞发出的响动。
大芳思忖再三,终于发话:“既然如此,他们认错是应该的,你帮不帮忙支付治疗费用他们都应该认错。孟磊,你说说吧,别光顾着吃。”
“我先说吧。”刘桂兰苍老的嗓音让衆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去,“当年那件事是我做得不妥,大明说是怎麽回事我就信了。因为在这之前,我也丢过几次东西,大明跟我说都是孟菲偷的,所以我以为。。。。。。毕竟孟菲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怎麽忍心计较呢?就让大明算了。没想到,我的不计较反而坑了孩子。”刘桂兰站起身,朝孟菲深深地鞠了一躬,“小菲,奶奶对不起你,奶奶感谢你能在这时候回来,感谢你深明大义为家庭牺牲奉献。”
大芳赶紧扶老太太坐好:“妈,这不能怪您。”
孟菲清冷的目光看向弟弟:“孟磊,到你了,你来说说奶奶当年丢的那些东西都是谁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