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游荡整晚的微风就一股脑地溢入了兴业商号缓缓打开的店门,裹挟着湿润的凉气,令掌柜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他叹了口气,好似认命一般,步履缓慢地回到柜台後,等待着第一批客人的到来。
天灯街倚靠嘉陵江,与衆多码头相距甚近。平日里,这里是游客闲人的常经之地,然而现在却显得有些冷清。船客未至,这大街上便仿佛缺少了几分生机。
秦松吾脚步匆匆地穿过街口,最终在兴业商号的门前停下来。他向四处望了望,然後走进屋里。
掌柜的擡起头,目光闪了闪,看起来有些意外。他笑着说:“秦先生,您怎麽来了?”
“有一批货想要出手,时间紧迫,就直接过来了。”秦松吾看着他,不知怎的,心中却泛起一阵怪异,“不知王掌柜能否帮秦某人这个忙?”
“当然。”掌柜的笑着说,转身向屋内去,“秦先生,您请。”
秦松吾皱着眉头往前走了几步,不等到门前,却忽然意识到什麽,心中猛然一沉。他顿住脚步,刚想转身逃走,冰冷的枪口却抵在腰侧。
“站住,别动!”
商号的大门被关上,从渝特区借调的便衣特务从角落里冒了出来。掌柜的被再一次绑起来,丢在角落里,由两个特务看守着,动弹不得。
徐应明从门後缓缓走出来,绕过秦松吾,来到他的面前,然後对一旁押着他的施平山点点头。
施平山会意,麻利地一把卸下秦松吾别在腰间的手枪。
徐应明沉默地打量着秦松吾,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半晌,徐应明幽幽开口,说:“为什麽要叛变?”
秦松吾擡起眼看她,扯了扯嘴角:“你赢了。”
“岩崎隆司答应了你什麽?”
“徐应明,”秦松吾恨恨地盯着她的眼睛,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好运。”
秦松吾是在三九年王天木叛变之後被捕的,在被关进僞政府特务机关审讯室後的第二天,他选择了投降。
空荡的屋子里,岩崎隆司亲自接见了他。在一番假惺惺的劝慰後,两个人达成了交易——释放秦松吾,掩盖所有他被捕过的消息,而回到重庆的秦松吾则作为效力于日本人的密探,为岩崎隆司传递情报。
从此,这位临澧一期的毕业生便成了日本人的耳目。他以二处中共科科长的职务做掩护,既不处在对日情报的敏感岗位,又能凭借职位接触到关键情报。
交代完,秦松吾擡起头。昏暗的审讯室里,只有朱砚平和一名记录员坐在对面,徐应明被破例允许站在一旁。空气里弥漫着的潮湿腐烂的气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秦松吾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原来这世间的审讯室,也不过都是一个样子。
他愣了愣,眼神却有些涣散,不敢直视坐在对面主审官位子上的朱砚平。
“你们什麽时候发现的?”秦松吾沙哑着声音问道。
然而朱砚平并没有理会他的疑问,只是目光漠然地审视着这位曾经的学生。
“你知道我们是怎麽找到兴业商号的吗?”朱砚平顿了顿,将照片举到秦松吾的眼前,“这些,你应该不陌生吧?”
秦松吾愣住,照片里凌乱的散尾葵叶让他想起了一年前间谍网被破後,他潜入三山药房寻找施泽媛留下线索的那一天晚上。他认命似的低下头,无话可说。
“临训班千馀人,叛变得如此彻底的,除了傅胜兰,也就当属你秦松吾了吧?”朱砚平冷冰冰的声音在审讯室里回荡着。
秦松吾摇着头,忽然笑了起来,那样子在阴暗的审讯室里竟看起来十分可怖。
“我是叛变了,那你们呢?你们又干净到哪去?”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抓日谍抓汉奸,真要清算,整个重庆城一个人也跑不了!”
“啪——”朱砚平的巴掌重重地落在秦松吾的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
“秦松吾,我看你是疯了。”朱砚平皱起眉头,低头看着他,仿佛只是在看街边一条路过的流浪狗,“你自己左右不过一条命,但是你别忘了,你还有家人。”
秦松吾愣了愣,擡起头,笑了:“你们要抓的人,我一个没放过,要杀的我也都帮你们杀了。我没有丝毫对不起你们!”
“还有你,”他看向徐应明,眼中流露出一抹不甘,“我没你命好,特训班毕业直接分配到总部,被上峰出卖也有共党帮你脱身。徐应明,你有什麽资格站在这里审判我?”
“戴局长最痛恨背叛,”一旁久久沉默的徐应明却忽然间开了口,“当你决心为岩崎隆司效力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想清楚自己的下场。”
两个人回到楼上,朱砚平顿了顿,转头对徐应明说:“收拾一下吧,一身的血腥气。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徐应明愣了愣,下意识说:“不用了,我直接跟你过去。正好这案子我还有一些细节,想要跟你汇报一下。”
朱砚平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过她的衣领,然後似乎是想到什麽,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後回到朱砚平的办公室,一进门,徐应明便叹了口气,对上朱砚平的视线。
“怎麽了?”
“我只是觉得,秦松吾这个案子并没有到此了结。”徐应明眉目之间有些担忧。
朱砚平微微皱眉:“你怎麽会这麽想?间谍浮出水面,就是戴局长也不会再说你什麽。”
“可是那幕後之人呢?商号背後的林老板完全撇清了关系。”徐应明摇摇头,“可是你相信这一切仅仅是掌柜一人的擅作主张吗?”
“你知道那林老板是什麽人吗?”朱砚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军事委员会军政部的中将厅长。我劝你还是不要继续查下去,免得引火上身。”
徐应明愣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原来你们早就知情。”
朱砚平并不否认,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句:“秦松吾是我没想到的。”
“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徐应明踉跄着後退半步,死死地盯着朱砚平,“你们真的和日本人,还有南京那边有勾搭。”
朱砚平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政治不是非黑即白的。”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惊愕,失望,愤怒,一瞬间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徐应明只觉得心中的惶惑仿佛要将她吞噬,令她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可她最终还是什麽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然後微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