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转身,露出了正面身子,脸上挂了个白面具,只在眼睛的位置露出两个黑窟窿,连眼神光都没有。
闻霄心里涌出不安全的感觉,下意识抱紧了刀後撤两步。
怪人道:“我不害你,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听我讲个故事,我带你见到乌珠君侯,如何?”
闻霄道:“我凭什麽相信你?”
“凭这样。”
他轻叹一声,扬了扬袖子,两旁花树竟自动让开条道,满地黄花如毯,等着迎闻霄过去似的。
怪人的语调似笑非笑,“乌珠君侯就在路的尽头,这史海汪洋,闻大人看还是不看,就在一念之间。”
闻霄心下一动,瞥了他一眼,阔步踏上了遍地黄花的路。
每一脚她似乎都能感受到黄花入泥,甚至发出了人一样的哀嚎声,闻霄不敢再下脚,却被怪人轻轻托起胳膊肘,继续前行。
“你怕脚下的声音吗?他们只是片片碎花,有没有魂魄,会不会痛,最终都是要被踩过的。”
闻霄不言语,朝边上走,试图和这人保持距离。
怪人继续道:“实际上你还会踩无数东西,踩石头,踩草茎,踩前人的尸骨。人这样的东西就是很有趣,踩着无数人才能登高,登高後又想立怜悯衆生的牌坊,到底是怜悯衆生,还是怜悯自己,仍未可知呢。”
闻霄淡然道:“怜悯自己吧。我本就是个自私的人。”
“能如闻大人这般坦诚,难怪拔刀无情,亲手弑神。”
“你也来自百年後?”闻霄明知故问,语气轻佻。
怪人笑道:“时间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我存在了太久,不太懂生与死,只知道存在与消散。”
闻霄说:“那你很幸运。”
“何来幸运呢?”
“人刚出生,要经历産门挤压丶空气灼烧的痛,死也要经历心脏停止丶血液干涸的痛,能平静地存在,平静地消散,是你的福气。你要好好珍惜,莫要祸害人哟。”
怪人轻叹一声,不知为何,闻霄觉得他的声音很奇怪,不像是人的声音。
“我有一群……算是同胞吧,我们是最自由的,我们存在是为了消逝。它们都消散了,剩下一个小友被囚禁起来,我怕消散,做了个交易。”
“死还能讨价还价?以後我买菜可得叫着兄台。”
“好说。”怪人朗声大笑,“它灭不掉我那小友,因为世间万物离不开因果,若是断了因果,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麽。它也灭不掉我,它想永远存在,只要这个念头在,就会助长我。他灭了我,自己就是残缺的。就算灭了我,我也会重生,这世间谁能没有欲望呢?就连一株草都有欲望。我与它做了个交易,从此以後,我承载了所有同胞的怨气,苦厄珠所指之处,是渎神之人噩梦的开端,而我便是它神权至尊的维系者,我们共享血肉,对抗天地纲常。啊……乌润,他想打破这一切,但他破不掉我。”
路逐渐到了尽头,那是个高台,能看到一个小人正蜷缩着身体,一步步朝高台顶端爬行。仔细一看,正是乌润。
台下人潮汹涌,如同深渊万重,一双双手朝着乌润伸去,不知是渴望救赎,还是想要把他拖下深渊。
怪人指了指他,说:“好一个爱民如子的君侯啊。你瞧芸芸衆生,其实万相如一相,只知道向天地太阳索取,从不知道回报,如同填不饱的肚子,不是吗?”
闻霄讥讽道:“歪理一堆。”
此时她发觉,祝煜那套蛮横不讲理的毛病,在这怪人身上格外好用。
闻霄神色严峻道:“太阳不想挂在天上就自己落下去,不想做神明就自己滚下神坛,自己把自己捧高,又不想负责,还好意思责怪人只会索取,脸皮子有够厚的。”
怪人愣了片刻,“尖酸刻薄的人类,我果然最喜欢你们这样,不然我何以长生呢?”
“那你最好一直长生,免得我对加官进爵没了想法,人生索然无趣。”
闻霄人生二十馀载,最大的成就就是正视自己的欲望,她就是喜欢当大官,就是野心勃勃,又怎样呢?
怪人没听过这样刁蛮的说辞,良久没说出话,只是断断续续憋出了句,“你……”
“在其位,谋其政,既为神明,却不爱世人。”
“神明本就无情无爱。”
“不,你们有爱。”闻霄垂眼,站稳了脚跟,骤然拔刀,竟一道砍向怪人的头颅。
“你们只爱你们自己,对吧?妙欲。”
她力道不足,刀砍了一半,卡在怪人的脖子上,动弹不得了。可怕的是,怪人并没有流血,也没觉得疼痛,只是抽搐两下。
“早就说你们这些人类的身体是最难用的,处处都是弱点。”
那怪人瞬间化作一团黑雾,声音阵阵撞在闻霄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