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下)
自那日觉察到那诡异的共鸣後,云舒心中不安便如野草般疯长。
他开始在用药後暗中动用残存灵力,探查慕容瑾渡入的龙气究竟是何去向——无果。那龙气毫无异处,每每进入,也仅仅只是沿着经脉寻找那根深蒂固的魔毒,并为他强行压制毒性扩散。
而慕容瑾本人每次前来,也都极尽关心之事,并未有异。
但叫他心惊的是,曾经清晰无比的宫墙外市井的喧嚣,如今落在他耳中,已恍若隔世,全然消失。唯有养心殿的议政声丶宫人的脚步声丶慕容瑾的动作和呼吸甚至那精纯龙气的流动,越发清晰。
就连昨日金珠捧着个小花篮,兴高采烈告知御花园又有好几样花儿盛放,他也未曾感知丶听见。
“嗒丶嗒。”
他知道,龙袍金靴的帝王又踏入了漪兰殿。
“小雪,今日感觉如何?”慕容瑾结束朝会,照例先来见他。温热指尖自然抚上他的眼角,能够缓解魔毒的龙气又一次渡入,“今日,可有哪儿疼?可有不适?”
龙涎香仍旧浓郁,丝丝缕缕包裹住云舒全身,令人昏沉。
有些太腻了。
云舒垂下眼睫,略略摇头:“并未。只是睡得久了些,仍有些昏沉。”
“昏沉?”慕容瑾动作一顿,似乎胸中有几件犹豫事,但语气依旧担忧,“可是禁军巡逻动静太大,吵着你休息?”
似是越想越觉有理,他懊恼道:“是阿瑾欠考虑……狐仙五感怎是凡人可比?我这便传令,叫他们夜里脚步再放轻些,又或换件软靴,可好?”
“无妨,”云舒微往後坐了坐,顺势倚在软枕上,“阿瑾本就政务繁忙,何必时时刻刻念着我一闲人?又何况禁军肩负守护重任,不可为我一人之便变更。”
慕容瑾本欲触碰狐耳的手停在半空,好似有些尴尬委屈,但又迅速调整回常态:“又说傻话。小雪乃我之挚友,又是我朝祥瑞……你的事,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乏了?”
呼风唤雨丶天地同寿的九尾天狐,距成仙仅一步之遥,又同时是辅佐当朝圣上即位的功臣丶是降下甘霖消灾解厄助百姓渡过饥荒的神迹。祥瑞之名,当之无愧。
云舒并未直接回答,他伸了个懒腰,九尾舒展如夜昙。
“阿瑾,”他语气柔软,却又带一丝恰到好处的疲倦,“今日总觉筋脉滞涩,似是那魔毒习惯了药力,又欲图兴风作浪……阿瑾可否多留片刻?有你的龙气环绕包裹,兴许它能安分些……就像你年幼时,和我靠在一处那般。”
云舒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以九尾包裹慕容瑾安睡了。
在冷宫里与狐狸相互依偎丶心甘情愿撕开唯一一件棉衣包裹狐狸的孩子,在内忧外患中杀出重围丶披上龙袍踏上皇位的青年,在近千年来励精图治丶许诺与狐仙同享太平盛世丶还百姓长久安宁的帝王,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摒弃一切烦恼丶放下所有重担,扑进狐仙身旁哭泣了。
那个孩子,还在吗?
九条狐尾小幅摇晃着,等待一个答案。
慕容瑾动摇了。金靴踏在玉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传朕口谕,”人间至尊沉声道,“今日午时过後,任何人,若无要事,禁止出入漪兰殿。”
“是。谨遵陛下旨意。”
宫娥退了出去,内室仅馀他二人。
慕容瑾拆下沉重的冕琉和金靴,除去厚重的龙袍,缓之又缓地在云舒身旁落座。
装模作样半刻,他终于俯身,将那华贵九尾连同狐仙本人一同拥入怀中。他小心翼翼将脸埋入云舒颈窝,温热的呼吸几乎浸湿云舒单薄的里衣。
静默片刻,云舒也揽住他。九尾似有生命,自发擡起拍抚慕容瑾颤抖的背脊,像在安慰,又像在说:累了吧?现在,休息一会儿。
他的手掌紧贴云舒後背,远比往日更加精纯磅礴的龙气缓缓注入,却不及往日活泼,而是刻意放缓了速度,好像……在害怕些什麽。
云舒阖上双目。
熟悉的龙气温暖而强大,带着帝王特有的压迫感,涌入他被魔毒腐蚀得脆弱的经脉。它们像是最恪尽职守的卫士,在找到那团阴狠之物後迅速将其包裹,它们压制了它的躁动,一点一点,让那魔毒变得温顺乖巧。魔毒安静下来,龙气也跟着一起盘踞在它的本源附近。随後,那龙气缓慢地向外渗透,更加深入地纠缠着大妖体内仙元。
就在龙气与仙元完全缠绕在一起丶与那魔毒达到某种平衡的瞬间——
那同云舒体内魔毒同源却精纯百倍的波动,再次出现。但这波动并非源自慕容瑾,而是指向更远的某一处……不,不止一处,这波动宛若一张巨网,以漪兰殿为中心,向外层层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