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
离了红莲教总坛,灼热沙海再度主宰天地。虽说茫茫大漠看得人恍惚,但沧浪凭着手中一枚赤铜罗盘,总能在无尽黄沙中寻得正确的方向。无面者紧跟在金珠身侧,以自身不算强壮的躯体,为王女阻挡风沙。他有时会忽然俯身触摸滚烫的沙砾,有时又会看向热风吹来的远方,仿佛一位虔诚的教徒,在聆听大地深处传来的丶只有他能听懂的神谕。
又或许,他只是在听同伴的哭泣声而已。
温柔妖力将酷热与风沙谢绝在外,云舒仍旧从容地牵着金珠,他正同云华山传音,告知师尊与师姐所得之事,以及自己现状安好。而小姑娘怀中拥着母亲的遗物,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大约气氛过于沉重,连那总爱在云舒胸膛乱啃乱蹭的小黑煤球也异常安静,只有在云舒指尖拂过时,才舒服地抖几下一身黑毛。偶尔,也向云舒传递那位远在魔域的孩子心绪不宁的信息。
这颗煤球并非单纯魔力造物。云舒在见到它第一眼就明白这点,但直到现在,他也无法确切说出这颗小东西的材料。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它的配方中一定存在墨翊珩的……欲望。
才把墨翊珩捡回来时,那个瘦弱沉默的孩子也像这颗煤球一样,最喜欢蹭在他胸口磨牙。以至于他胸口洁白如玉的皮肤上,至今仍然留着两个细小的疤痕——那是墨翊珩还没法自主控制魔气时,失口咬出来的。他觉得是小孩无心之失,且那时对方哭得跟要被抛弃了一样,他也就没把心思放在处理伤口上,让这两个孔留到现在。
但直到如今还这麽喜欢咬的话……
云舒眸光微敛,两根指头捏得小黑煤球“呱唧”一声变成芝麻饼那样扁,随後又在小东西委屈不解的目光中松开,将它按进胸口,拍拍。
恋父情结麽……还是说……
兴许只是太过依赖作为师尊的他吧,毕竟孩子在外,统领那麽大个魔域也很辛苦。
……希望我没有误解什麽。云舒轻轻甩了下耳朵,将某种才发芽的猜测掐断。
毕竟,那怎麽可能呢?
他们两个年纪相差太大,就算珩儿不懂事,他也不能跟着珩儿胡闹。
就这般心思各异地行了两日,周遭景致,亦开始呈现某种诡谲的变化。
目之所及之处,沙丘已不再是流动的曲线,反而如黑铁般变得棱角分明,宛若大漠巨口中的无数獠牙,正期待着他们自投罗网。铁锈与灰烬混合过的气息沉闷,能烫熟皮肉烤烂骨头的风却越发粘稠,近乎成为岩浆般的液体。
罗盘的转速开始变慢,指针颤抖着,不再指向确切的方向。
多次检修无果,沧浪抹了把额间冷汗,面色凝重:“仙长,此处罗盘受扰,流沙之下当隐藏着极强的紊乱灵流……且就在下个人所知,我们应已进入某只凶兽的活动范围。因此,接下来的路,怕是得更谨慎些。”
感到异常的显然不止他一人。那无面者在看见黑色沙丘时,便焦躁不安。他从破烂的袍子里面取出一根奇怪的棍子,伸开双臂挡在金珠身前,并对着面前某处黑得格外深些丶仿佛连日光都能吞噬的沙域,发出一连串逻辑清晰的嘶哑古语。
云舒神识如网撒出,但这一回,他的感知竟一无所获,皆于那沙域边缘被吞噬扭曲,无法收回。
“它不欢迎我们到来。”金珠先是无意识抛出这句话,随後才开始翻译无面者急促而愤怒的低语,“他说,‘僞神’的爪牙近在咫尺,哈萨兰广阔的裙摆上,有很多很多的沙子在巡逻……在丶在吃人……”
话音未落,前方黑色沙域便如活物般蠕动起来。数十个身影自沙中浮起,正是那些由漆黑流沙所构成丶面容光滑的“无面者”。一时,几人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无面者”们齐刷刷盯着这群不受欢迎的客人,浓郁死气与滔天恶意海啸般掀起,竟可冲散云舒施下的部分清辉。
未待敌人有所动作,巡火使的本能便使沧浪怒喝一声,长刀悍然出鞘,红莲业火瞬间形成保护圈,将几人护在其中。
而金珠身前,那位真正的流沙遗民则吐出几个尖锐的音节,将那长棍往面前沙地一立,此地所剩无几的黄沙便如回应般震颤丶升起,最终在漆黑的包围圈中,为末代王女撑起一片摇摇欲坠的安全区。
姑娘脸色苍白,却紧咬下唇,并未发出任何恐惧的尖叫,而是扯着云舒的衣角和银发,抱紧玉匣。
狐仙大人回眸轻笑,拍了拍她的手背。
黑沙傀儡正迅速逼近,却未曾得来白狐仙君的一个眼神。他仰头,望向这片被扭曲了的天空,低声叹息。
“冥顽不灵。”
如在神庙时那般,他并未做出什麽惊天动地的举动,仅微擡起手,指尖凝聚起一点极致纯净丶极致璀璨的光辉。那白光并不刺眼,却如有涤荡万物的威力,宛若朝阳初升,温柔却不容置疑地驱散阴霾。
小黑煤球似有所感,竟偷偷钻出衣襟,爬上云舒肩头。看着仙君垂下的,慈爱又悲悯的目光,它先是狠狠贴了下师尊的脸颊,发出“啵唧”一声轻响,随即昂首挺胸,骄傲地挤在云舒衣领,被夹成软绵绵的“楔子”也不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