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嘉佑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我知道,但是我还是不能接受。”他闭了眼,好像陷入到某种回忆里,“我现在看到他瘦得没有一点肉的脸,就想起来,小时候的暑假,他干完农活扛着锄头回来,见了我就裂开嘴笑,从他胸前的兜里拿出一把用树叶子包着的浆果。”他终于哇哇地哭了出来:“我老是嫌他摘的酸,只挑红透了的吃,他也不怪我,就捡我剩下的吃。”谢嘉佑这时候已经工作好些年了,早已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小伙子,几乎没有像现在这样毫无顾忌哭的时候。等哭够了,谢嘉佑让他再去看一眼,“他就在里面,你去告个别吧。”谢镧很怕看到尸体,尤其是亲人的尸体。恐惧的种子在幼年埋下,经过数十年的生长,哪怕再怎么去除,泥土之下仍有看不见的根须留存。他搁着一道门槛,跪拜了三下,在心里默念:我会照顾好外婆的。然后陪着谢嘉佑一道守夜。办葬礼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几年前大爷爷那场葬礼谢镧还小,就帮着忙前忙后,现在他以后长大了,就和几个舅舅舅妈一起操办,虽然不是直系亲属,但也是看着长大的,和亲孙子没什么区别。在商量葬礼名单的时候,谢镧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正是这些天沉浸在伤心里,才好不容易摆脱的心事。谢嘉佑的爸爸说:“老爷子喜欢热闹,这次葬礼多请点人,以前的朋友也叫过来。”一直沉默的谢镧开了口:“一个以前来借住过一段时间,他很喜欢的小辈要不要请?”他很少用这么多形容词来描述一个人。长辈们没懂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都愣了。谢嘉佑知道,“你是说江沐吗?”他挠挠头问:“好多年没联系了,突然叫他过来会不会有点突兀?”其他人没什么异议,舅舅做了主:“能叫的动的就都叫过来吧。”谢镧点点头,“那我来联系他。”夜沉如水,谢镧坐在院子的摇椅上晒月亮。屋子里透出点点灯光,还有诵读经文的声音漏出来。他的外婆年龄上去了,不再怨天尤人,只是越发信仰玄学。实在劝不住,就只能随她去,人活着也总得有个信仰不是。他点进那个依旧是三个月前聊天记录的聊天框里,敲敲打打了好一阵子,仔细检查了三遍没有什么错漏处才发送。可是依旧是没有回复,葬礼上来的人很多,他一边招待客人一边留意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或许,真的是恶心透了自己吧。谢镧苦笑了一下。好事不会成双,祸事从不单行。他们那个大学生创业团队出了岔子。那年气候异常,连日的大雨淹了庄稼,也浇灭了怀着一腔热血的赤子之心。年轻的团队为了能得到信任,在签署的合同上狠狠让利,又在对方的诱导下把所有的风险归到自己的责任下。他们也没有应对自然灾害的经验,西瓜要么是在水里泡烂了,要么就是即使活下来了却水泱泱的西瓜,没一点甜味儿。尚且稚嫩的创业团队被迫承受一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更何况谢镧也是主动加入团队,成为合伙人之一,如果成功,那么他将获得巨大收益,但同样的,失败了,他也将付出巨大代价。鸟儿蓬勃满志地冲向天际,突然降下的大雨却将它打得零落,湿漉漉的羽毛粘连在一起,任它再怎么舞动翅膀,也无法飞起。他们再一次齐聚一堂喝酒吃饭,却是散伙饭。学长的嘴边冒出一茬青色的胡渣,半点不似几月前的意气风发。大家都是一起创业的,钱一块儿分,风险也一块儿担,不可能叫他一个人承担。可是谢镧出不起,他没人给他兜底。母亲留下来的钱是万万不能动的,万一以后有紧急情况,这就是救命钱。可是他这个专业,除了继续创业,还有什么能一下赚那么多钱的工作吗?那天晚上,他跟着喝了一瓶又一瓶酒,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除了头疼欲裂,手机上还多了十几条拨打电话记录。无一例外地,都是无人接听。所以四年后再次遇见江沐的时候,他没有勇气和他相认,就当是陌生人彼此错过就好了。可是——“我等他一起。”江沐那种好像一切没发生过的态度让他摸不着头脑。他或许应该和从前一样,扮演一个好弟弟角色继续与他兄友弟恭。这就是他这些年无数次渴求的,回到原点,就像一切不曾发生。可等到这场梦成真了,他却亲自撕下粉饰太平的那层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