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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齐王死後的第二年冬，武岭郡的雪下得发了疯。

李昌拄着断矛站在城楼上，霜花结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像极了那年在丈崖关戍守时见过的冰棱。城墙下的积雪被血浸成暗红，冻结成一块块狰狞的冰坨，吴楚联军的攻城锤每撞一下城门，那些冰坨便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新鲜的血肉。

“将军，丈崖关的弟兄只剩最後五十人了，除州来的也不过百人。”传令兵的甲胄上插着半支断箭，说话时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将军……守不住了……撤吧……将军……”

李昌低头看了眼城根下蜷缩的伤兵。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用冻裂的手往断腿上裹麻布，麻布上的血渍在寒风里瞬间凝成黑痂。这是从丈崖关一路退下来的娃娃兵，原是看粮仓的，现在看粮仓的只剩他一人，也上了战场受了伤。

城楼上的旌旗被风撕成了条，“齐”字的最後一笔在暮色里忽明忽暗，像极了他胸口那道贯穿肺腑的刀伤——那是在丈崖关被楚军裨将留下的，如今伤口里结的冰比血还多。

三更天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城下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吴楚联军举着火把爬上云梯，火光映在李昌瞳孔里，竟有些像多年前赵谦正在此地大胜时点燃的篝火。他握紧断矛，忽然想起当年也是在这武岭郡时，赵洵说：“武岭郡是大齐的脊梁！战士是大齐的兵刃！兵刃尚存便不容贼寇踏上我们的脊梁！”

脊梁？李昌苦笑。如今这脊梁上早已布满窟窿，连他自己都能数清——左肋第三根骨头断了，左臂筋络被楚军弩箭射穿，还有心口那道总在阴雨天流脓的旧伤。

“全军听令！死守武岭郡！”

“放箭！”

箭雨腾空的瞬间，李昌看见楚军阵里冲出个红袍将领，手中长戟上挑着颗人头。那头盔的样式他认得，是除州县守将的。李昌拉弓一箭射出，逼得那人抛下人头躲避！却同时也有箭朝他射来，纵是天下弓箭第一人，如今也躲不开这支羽箭，羽箭飞过，击落他的头盔，露出底下满头白发。他忽然想起自己儿子也这般大，去年托人捎信说要从军，此刻或许正在哪个军营里啃冻饼子。

“将军！东门破了！”

李昌回头时，正撞见一支长矛刺穿传令兵的胸膛。那兵卒倒在他脚边，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要把城楼上的惨状都刻进骨头里。吴楚联军的潮水涌进来，李昌挥矛格挡的瞬间，看见少年兵举着断刀冲进人堆，像只扑火的蛾子。

血溅在他脸上，烫得惊人。李昌大笑起来，笑得咳嗽不止，咳出的血沫在嘴边冻成了冰。他没能给赵洵将军送行，或许赵洵将军倒在皆暄城外时也被鲜血烫过吧。

方雅郡的雪是灰的。

萧武关退下来的残兵靠在方雅郡的城墙根上，彼此用体温焐着冻僵的手脚。方雅郡守将沈砚的断戟插在城砖缝里，戟尖上还挂着半片邹军的甲叶，那是昨夜巷战时从敌将身上削下来的。

“沈将军，城北粮仓……只够撑到明日卯时了。”文书官的手指冻得发紫，展开的竹简上，竹简上也有好些血迹，但如今方雅郡内外哪里没有血迹？听闻萧武关的城楼上搭起了一座小山，守将孟旭的头颅就在那最上方！

沈砚低头数着城楼下的尸体。在旁收拾的弟兄们大多穿着单衣，冻僵的手指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有个夥夫兵怀里揣着块没吃完的麦饼，饼上的牙印清晰可见，想来是饿极了才在冲锋前塞进口袋的。

“把战马都杀了吧。”沈砚解下腰间的皮囊，往嘴里灌了一口水，“告诉弟兄们，方雅後面就是皆暄，方雅绝不能破。”他才喝了一口水，就听见城楼下面又吵了起来，无非就是萧武关的弟兄们痛诉萧武关的惨状，方雅郡的弟兄们附和几声，再说几句不想再守的话。若是从前，沈砚要军法处置，但如今这状况他实在没有能力再去处罚他们，若从心底来说，他也不想再守。往年的粮草都还是他从韩顿郡私买而来，皆暄……罢了，到底是齐国之人。

沈砚没有理睬楼下的吵骂，按照这两年来的经验，他们说几句也就说几句了，没有一个弟兄在战场上是冲在後面的。但这一次，他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下面停下。愈演愈烈，愈演愈烈，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副将与文书官却见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居然连他们都要将撤退放到嘴边了吗？

“萧武关馀部，可战死，不可逃，更不可降！”突然一声清脆的少年音在旁向下喊去。那是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是萧武关守将孟旭的独子。那孩子才十二岁，原是跟着父亲学兵法的，此刻怀里却抱着父亲的令旗，旗面被箭射得像筛子，却依旧在他手中挥舞的生风，在天地茫茫的灰色里像团跳动的火苗。

章台宫的炭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殿内的寒气。

孟岭坐在主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孟前的遗物，孟前与赵洵一同战死後被孟岭取走，接任了上将军一职。殿中诸臣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像极了城外雪原上的孤坟。

“韩顿郡的粮道断了三日，”张朝的声音打破沉默，他的朝服袖口磨出了毛边，“库房里的存粮，就算省着吃，只给将士吃，也只能再吃十天。恐怕……”他没说出口的话被其他大臣三三两两的嚎叫出来，在他们的口中，如今唯有开门投降方是上上之策。

赵砾用力揉按着头，他真的太痛了，“赵昱那逆贼怎麽说？还是不愿意暂停战事，先一致对外吗？”他的发髻散了半边，露出鬓角的白发——这是三个月来新增的，比战场上的血还刺目。

赵婧出声道：“他不同意。”这位太原县令夫人的甲胄上还沾着血，当初她求不到奇隼关出兵，便带着府兵日夜不停的回皆暄支援，因为赵砾不同意她带孕上战场，就毅然决然的摔掉了孩子。她见有好些人主张投降，当即抽出自己的小刀摔在地上，刺入进去震慑一番，道：“敢问诸位，我们还有哪里可退？又拿什麽投降？当初要跟着赵昱叛国的，我们可是一个都没有杀，是你们自己不愿意离开！如今再谈投降，你当他还会留着你们？他手底下的人尚且不够分你们这些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