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有诗道:
竈冷灯昏门栓重,米珠难数犬吠寒。
夜半磨刀惊四邻,街传宫变心胆悬。
烽火连天渡船寒,晨起征夫泪痕干。
坟头荠菜无人采,麻布新裁又作幡。
却看长禧宫的烛火在屋内摇曳,投下的光影在描金绘彩的墙壁上扭曲跳动,如“百川沸腾,山冢崒崩”前的悸动。金兽香炉中,最後一缕檀香已经燃尽,只馀半截焦黑的香头,在冰冷的空气中茍延残喘般吐出几缕稀薄青烟。宫中医官跪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那沁骨的凉意直透膝骨。官帽的系带早已被涔涔冷汗浸透,湿漉漉地紧贴在他颈後,滑腻阴冷,宛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他凝神屏息,指尖再次小心翼翼地搭在齐王枯槁的腕脉上——那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时断时续,仿佛仿佛《周易·系辞下》所言“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中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几”,又似沙漏中即将流尽的最後一粒细沙,稍有不慎便会错判阴阳。
龙榻之上,齐王身覆三重厚重的云锦被褥,却丝毫掩盖不住那青黑如墨丶死气沉沉的面容。高耸的颧骨像是要刺破那层薄而蜡黄的皮肤,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如同濒死蝴蝶最後几下无力的振翅。唯有鼻翼间那微不可察丶时有时无的翕动,才勉强证明这具形销骨立的躯壳里,还吊着最後一口若有若无的生气。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医官悄然抽回手指,心中不敢再多想,下意识地用袖角反复擦拭掌心——那汗水里浸透了他三十年侍奉君王的惶恐与惊惧。这哪里仅仅是病势沉重?分明是油尽灯枯丶大限将至的死相!他目光掠过床头那盏玉碗,里面盛放的参汤早已冰冷凝结,浮着一层黯淡的油膜,药渣沉在碗底,散乱如一幅摊开的丶昭示不祥的死卦。
与此同时,章台宫却是另一番剑拔弩张的景象。大公子赵砾巍然矗立在高台之上,立于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王座之前。紫金冠下,他眼神锐利如刀锋,寒冽更胜殿外深秋的严霜。这眼神穿透阶下朝臣们激烈的争执与喧哗,非但未能平息混乱,反而像重锤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将满殿的焦躁与不安搅得更甚。
骤然间!“砰”的一声巨响,沉重的殿门被猛地撞开!一名身披染血残甲丶满面尘灰的传令兵踉跄闯入,“匪兕匪虎,率彼旷野”的征夫般凄惶,嘶哑的吼声如同裂帛,瞬间撕裂了殿内的喧嚣:“报——丈崖关告急!吴楚联军已凿穿西侧防线,敌军主力兵临城下,丈崖关危殆,正在死守!”
惊魂未定,又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扑入殿中:“萧武关急报!联军攻破外城,守将孟旭将军力战殉国!”
“孟旭”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太尉孟前如遭重击,猛地擡起头,张大了嘴,喉结剧烈滚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满堂的大人们将目光霎时聚焦在他身上,只见这位老臣痛苦地闭上双眼,身形剧烈一晃,仿佛瞬间被抽去了脊梁,全靠身边同僚下意识地搀扶才勉强站稳。他到底年龄大了,比齐王尚要大上不少。老来才得了一儿一女。
赵砾面色凝重,上前几步,玄色朝服的下摆在光滑的金砖地上带起一阵冷风。他攥着腰间玉带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方雅郡驻军不是午时便该抵达萧武关协防?为何还守不住?!”
孟前强撑着出列,声音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方雅郡兵卒日夜兼程跋涉三昼夜,人马俱疲,未得片刻休整便遭遇敌军主力猛攻。如今只剩残部退守内城,萧武关已破,後方郡县,恐难抵挡,亟需增援……”
“废物!一群废物!”赵砾的厉喝如同炸雷,在整个大殿回荡,他目光扫过阶下,带着刻骨的鄙夷,“昔孙武子曰:‘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养兵千日,竟连半日都守不住!”他倏然擡眼,锐利的目光直刺赵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嘲弄,“平阳君素有急智,此刻可有良策?我听闻——”
赵昱立时开口,声音斩钉截铁,直接截断了赵砾的话头:“奇隼关地处西北要冲,肩负防备匈奴夷族之重任,其守军绝不可轻动!请大公子三思!”他心中雪亮,正所谓“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赵砾所图绝非奇隼关。赵砾早已暗中联系过镇守北疆的曾淼,同样以匈奴为由遭拒。
赵砾真正觊觎的,是宁桓峰麾下那支力量!赵砾虽不知宁桓峰具体有多少人马,但绝对过万,更有宁桓峰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修士坐镇,若能得其驰援,定可护住丈崖关一线!只是赵砾心知肚明,宁桓峰早已倒向赵昱。此刻他抛出此话,无非是逼迫赵昱在国难当头之际,主动献出宁桓峰这支力量,为国效力。至于事後自有“私自招兵买马,图谋不轨”的罪名等着赵昱,正好除之而後快!
就在这朝堂僵持丶空气几乎凝固的当口,殿外骤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扑入大殿,尖细的嗓音因极度的惊惶而劈得老高,刺得人耳膜生疼:“长禧宫急传!大王醒了!请大公子与平阳君即刻入见——!”
赵砾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想起前次父王短暂清醒时对赵昱的格外擡举。此次醒来,定是回光返照,油尽灯枯!若那老糊涂在弥留之际说出什麽不该说的话,甚至……传错了人……《孙子兵法·九地篇》所谓“兵之情主速”正是用在此处。赵砾心中念头电转,还颇为感谢这位孙武子。只见他玄色袍袖在转身时带起一阵凌厉的疾风。他对着阶下的赵昱,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道:“你留在此处主持议事,务必稳住人心,商讨御敌之策!”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大步流星地冲出章台宫,直扑长禧宫的方向,将满殿惊疑不定的目光甩在身後。
半个时辰後,赵砾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章台宫门口。他依旧是那身玄色朝服,只是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当他重新踏上丹陛,环视阶下衆臣时,所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他那玄色的袍角上,竟沾染着几点尚未干涸丶暗红刺目的血点!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赵砾的声音像是从数九寒天里走出来,淬着彻骨的寒意,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头:“父王……方才已然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