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这么多天,她得出自己左眼的规律,从地府里走一遭,真的开了神通。
毛玻璃一般的视野下,晃荡着坏人的影子,坏人是一片黑,好人是一片亮,世界总是昏昏黑黑的,她是不栓链子的狼狗甜甜,冲着别人咬——她在李娥看不见的地方对中学生怒目而视,有些人年纪小,像姜一清这样的就黑得纯粹一点亮光不占,姜二楚是灰蒙蒙的,而中学生程梓涵把墨水真正读到肚子里去了——越来越黑的一肚子坏水,她看不懂对方酝酿什么。
家里院子里热气腾腾,葱花蒜末在热油里滋啦滋啦地爆发出激烈的香味,李娥舍得放油,知道卖力气的人没有油水不肯吃,也觉得不香,一桶一桶油储存着,又见了底,昝文溪说去南房取。
她进去找,李娥把杂物堆放得很有条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抽出来的空做这些,她一眼看见了四五桶胡麻油和花生油并排挨着,旁边是铁炉子的烟筒两节,立在炕上。
她拎起一桶油,狼狗甜甜就叫了起来,她贴着墙听见中学生拖沓的脚步,他已经来惯了,不用李娥招呼,自己就找了折叠凳坐下,坐在甜甜咬不到的位置。
她进门时,没把南房的门关上,就从这细小的一条缝里打量中学生。
李娥笑着招呼,在院子正中炒菜,还问他喝不喝酸奶,中学生摆摆手说不喝,脸上就带着笑,手里拿着手机在玩,昝文溪角度很偏,看不清屏幕上是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放下花生油,把门缝拉开一点,窥探中学生的手机屏幕,屏幕上先是像微信一样但又花里胡哨的界面,随后一闪,中学生用手机十分娴熟,手指头轻轻一拨,画面千变万化,昝文溪跟不上。
但画面很快就停了,她看出那是照相机,中学生隐蔽地把手机放在胸口,抬着角度,连她也只能看见一闪而过的李娥被拍下了——
她拎着油桶走了出来,故意去抢他的手机,狼狗甜甜给她造势,在后面叫得很凶,她抡动大桶油就像挥舞开山斧头,要把程梓涵劈成两半,砸成肉泥。但对方护住手机却不是护住脑袋,被她用胳膊肘打了一下也只是捂住手机跑。
她放下油桶去拽他:“你,你照她干什么,你干什么——”
她扯住了程梓涵的袖子,对方像条泥鳅似的往后挣扎,胳膊一缩,身上的运动服就给扯下来了,很有壁虎断尾的气势,把运动服甩开,里面还穿着背心,也不嫌冷,慌不择路地撞在门上,在昝文溪抓住他之前冲到门外,躲进了自己家里,傻子怎么拍门他都不开。
李娥慌乱地追出来,昝文溪把运动服扔在地上,气愤地说:“他用照相机,照你,我都看见他了!”
昝文溪的猜想得到印证,这中学生果真没憋好屁,只是她想不出拍照能怎么害李娥,她对科技的想象力有些匮乏,张牙舞爪半天,李娥说没事。
“没事?”
“就照我一下,能怎么……”李娥劝着她,把她拉进屋子里,把门闩上了,拎起油往油壶里倒。
“我不喜欢这样,你也没同意,他就偷偷摸摸的!”昝文溪想起那天吃麻辣烫,抬眼看看李娥,“你照我的时候,会跟我说。他偷着做,我觉得不好。”
“没事,也不是见不得人的场面,我也不是没穿衣服,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做个饭,他拍就拍了。”
李娥有一张漂亮脸蛋,出门被人照几张也不算太意外,虽然心底里有些不痛快,手机在人家手里,她发现不了,如果不是昝文溪揭破,可能这张照片就算发到网上她也刷不到——她能刷到的那些,无非是做饭,开店,村里又怎么样了,电视剧电影解说,跟中学生不在一个世界。
“不给他吃饭了,晚上跟他妈告状!”昝文溪说。
李娥笑了下:“都是邻居,算了。”
这个算了,把李娥高度概括了,昝文溪听出李娥从前受过不少这样的摸不着的欺负,朦朦胧胧的,你很难说是什么具体的伤害,没人过来抽李娥两个大耳刮子,但就像蚊子在耳边嗡嗡叫,是一种精神上的别扭。
就这么算了?她也想去给李娥争个公道,李娥已经拿着运动服放进了洗衣盆里,接了水,直接把他的脏运动服洗干净晾在绳上,擦擦手继续做饭。
“你还给他洗了,要我就扔在他家门口。”
“都是邻居,”李娥轻声说,“晚上回来就干了,到时候给送回去,就说溅上油点子了。”
“我去送。”
“我去吧。”
没能拗过李娥,她蹲着远远地看,门打开,李娥把衣服递过去了。有德巷五号的吴凤香接过,数落了几句自家儿子,朝李娥笑,李娥说:“今天这个饭就不要钱了。”
昝文溪心想,他都没把饭拿走——还能跟父母这么说,说自己偷拍李娥被抓了个现行?丢不起那人!
李娥从吴凤香脸上摘下一朵笑脸,就对昝文溪绽放了,也不知道是跟谁解释说:“你看,大人明事理,小孩子不懂,有大人管教,我没什么好生气的。”
第63章拍拍照
中学生拍照的事让昝文溪心里疙疙瘩瘩,她最怕事情不了了之,要是死前所有事都跟切黄瓜一样痛痛快快一节一节的多好,可偏偏不,四周千丝万缕,数不尽的烦心事。
她拿起手机,打开照相机。
左手端着手机,右边伸出一根细细的指头往中间的小圆点戳下去,但她笨拙,按久了,发现居然拍成了一段能动的视频,不由得大为惊奇。
昝文溪举起手机给奶奶拍了一段视频,奶奶坐在灶边拉风箱,一边拉一边用胳膊挡脸:“我丑的,我没洗脸,不要照我……”
她拍完了,把视频放出来,放到最大声,奶奶听见了,过来看自己没洗的脸,诶呦了一声,让她赶紧删掉。
奶奶特意洗了脸,换了件枣红色的不常穿的秋衣套上了,端庄地坐在炕沿,夹起一个豆沙馍馍说:“你照照这。”
昝文溪当然不删,她现在有点体会到李娥拍自己的心情——即便她不知道李娥照她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充满喜悦,但她确实从中体会到了很多乐趣。
她照了下豆沙馍馍,手机晃晃悠悠地从白馍馍挪到豆沙的奶奶身上,奶奶又把脸挡住了,举起馍馍,好像它更好看。
昝文溪拍奶奶做饭,奶奶洗锅,奶奶说自己丑的不让拍。出了门,她拍枣树,拍秋千,拍家里的院子,把手机从左边摇到右边,看着手机画面记录下这一切,激动不已。
小狗淘淘看见她蹲着就跑过来摊开肚皮,昝文溪就拍下来,回看的时候奶奶诶呦了一声说:“这不害臊的,露着四个奶头,看它讨厌的。”
镜头里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照着,肉眼看的肚皮上四个揪揪显得很明显。
奶奶说着小狗讨厌,没一会儿奶奶就把狗拎过来,端着两只前爪,让小狗学着人走了一下,要小狗淘淘表演一下坐下,握手等技能,但淘淘是个笨蛋,没有甜甜那么聪明,人家说是因为狼狗就是聪明,小狗淘淘是杂种小狗,所以不聪明。
淘淘只会扑在奶奶膝头让摸,奶奶就用手指头轻轻按它的肚皮,非要扯几根毛把它没派上过用场的□□遮住,说它不害臊,有了这个思考角度,奶奶立即有事可做,之前捡来的碎布头给小狗淘淘缝起了衣服,让它也当一条文明小狗。
昝文溪拿着这个手机,翻着之前的视频。
要是自己死了,奶奶看这里头的视频就好了。
她想起李娥买手机的时候还附赠了手机支架,她把手机架在窗台上,她学会了镜头翻转,看着屏幕里的自己,一开始觉得一点儿也不像,看久了觉得那就是她,脸大了一圈的她,眼睛歪歪的,神色紧张。
冲着屏幕喊了声奶奶,奶奶不灵光的耳朵忽然就灵敏了,在屋子里应她:“咋了?”
“没事。”她把视频停下,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