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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第7页)

昝文溪好像一团面团,在褥子做成的砧板上摇摇晃晃地发酵。

被子挨着热炕头,热气慢慢传递过来。李娥抬腿跨过她的腿,走到炕的另一头,曲起一条腿贴着她,把手伸在褥子下面感受了下温度,才去给她自己铺床。

昝文溪把脑袋缩进被子里,露出两只彼此不熟的眼,左眼乱追着天花板的灯,右眼追着李娥,李娥猫腰钻进被子里,不像她一样缩着肩膀。

李娥终于正眼看她了,两张被子饺子皮似的摞住了边缘,中间的空气融为一体。李娥那边是热的,她这边是凉的,她把脑袋往李娥枕头上挪了下,李娥笑着拿起手机,她把头凑得更近了。

“躺着玩手机不好。”李娥喃喃地叮嘱她一下,但自己却依旧不听话地躺着,手指头刷过几个视频。

都是在做菜,昝文溪慢慢变温,视线留在手机屏幕上,看着一个个男人女人和锅灶闪过,心里认为视频里的人做菜不如李娥利索,做一顿饭沥沥拉拉的,鸡蛋液都在锅边留着擦不干净,袖子好几次都碰到盆里去了……李娥就不会这样。

李娥刷了几个视频就困了,搁下手机:“我关灯了。”

“嗯。”昝文溪往自己被窝退回,扯了下被子,两条被子划出分界线,李娥探身按了下灯的开关,黑夜咚一下铺开了,好一会儿,昝文溪才看见朦朦胧胧的,天花板,在窗帘后头羞怯地露出一角的窗户,被子的轮廓。

睡了几分钟,她侧身看李娥,李娥平躺着,两条胳膊伸在被子外,交叠在胸前,睡姿安分守己。

昝文溪静静地看了会儿,心里安宁了半分钟,也学着躺平了,李娥却说话了:“明早蒸鸡蛋羹吃不吃?”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怕。”

猫儿的生死决定了昝文溪吃不吃鸡蛋羹,她迷信地许愿,把不相干的事物虔诚地联系起来,隔着一堵墙,生死有命,人能做的事太少。

李娥的左手从胸口落下来,放在昝文溪被子上,哄孩子一样拍两下,就留在那里了。

昝文溪捧着这只手凑近了一寸,把枕头挪了两寸,两个枕头麻将似的排在一起,她抱住李娥的手闭上眼。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娥出声:“猫是很灵的,要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就会早早地离魂儿走了,是它自己要走的。”

昝文溪抱紧她的胳膊若有所动,不知道自己在想猫,还是想李娥。

“我不爱养猫,就是怕,我们这样的平房关不住猫。它总要出门,晚上回来,有时候晚上也走,你不知道它晚上过什么生活。外面有坏人,你不知道它出门哪天吃了耗子药,哪天被车撞了,哪天被狗咬死了,或者叫人打死了,你等着它吃饭,给它留门,但它或许不会回来了。”

“你以前养过猫?”

“猫都是薄情人投胎,不管主人伤不伤心的,它们是要自己走的,你尽力了就好,管不了这些。”

昝文溪觉得李娥的语气像是给猫抛弃过的幽怨,想着那只不知生死的小白猫,又望向李娥,夜晚遮掩心事,也揭露心事,心头一动,忍不住说:“我也怕你走。”

“我走去哪里?”

“我不知道,怕你走了,不管……”昝文溪把“我”字吞下去,“别人,一点儿也不留恋。”

“我不是猫。”李娥转过身,活动了下被她抱得发麻的手臂。

“也不是薄情人投胎?”

“薄情人嘴唇薄,你看我,哪里像了?”李娥笑着给她看嘴唇,昝文溪辨认了下:“我眼睛不好。”

她右侧卧,正好压着好的那只眼,露出的左眼歪扭着不知道去看哪个时空了,眼前是一团浮动的影子。

李娥的嘴唇薄厚,她是一点儿也没注意过,傻子眼里没有具体的人事物,所有的人都是美丑的感觉。

忽然手腕一抬,李娥捉着她那残缺的,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放在嘴边。

她条件反射想要缩回手藏在被子里,可指腹碰在李娥的嘴唇上,昝文溪停住了,一刹那忘记自己的残缺,只感觉碰到的是水,有一层薄薄的张力撑着指尖,叫她忍不住伸开手指,三根手指头轮番点了一下,下棋似的停住了。

李娥笑了,她慌乱地蜷起手指。

“我大概上辈子造了孽,但这辈子一定好好活。我不是那种人,你和你奶奶照顾我,我就是去天涯海角,也不会不叫你们知道。别想了,快睡吧,明天少卖点,我领你去街上转转。”李娥又拍了拍她的被子,躺正身子闭上眼。

第66章七分裤

凌晨五点,日头还没把窗帘穿过,屋子里还是黑的,李娥慢慢起身,昝文溪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睁开眼坐直了,李娥笑了下,让她拉窗帘,自己开了灯。

李娥先去拨开昨夜闷在炭灰里的二煤,换上新煤,打开电风箱呼呼地吹起来,昝文溪叠了被褥盖住,扫炕搬桌子,李娥拎起热水壶叫她来洗脸,昝文溪避让着捂住自己一夜蓬头垢面的样子,端着盆去了院子里洗了下,狼狗甜甜渴了,伸出舌头接她洗脸时溅出来的水滴,舌头在空中卷来卷去。

她就舀了一点水给它,看它稀里哗啦地喝完,转头,李娥已经按住她说:“等水开了,把包子搁上,下面米我也放好了,看着点火。”

昝文溪被李娥的缓兵之计牵住了,负责地蹲在灶边看火,这项技能她当傻子时也是驾轻就熟,拨弄了几下,灶火更旺了,关上灶门,李娥已经风风火火地披起外衣出门去了。

李娥一清早就能干这么多事,点火烧水,把水灌在热水壶里,然后就洗米下锅——这时间,她才缓缓地叠了被子洗脸喂狗扫地。

她提了下热水壶,把洗脸盆擦干净,倒上热水,把毛巾整齐地理好,挂在毛巾架上,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来,李娥给她拿的那条绿毛巾也挂着,她刚刚一时着急,把李娥的米白色毛巾拿去用了。

她眯起眼睛端详毛巾,看着干干净净,但她已经觉得自己把人家的毛巾糟蹋了,叹了口气。

李娥还没回来,她也不敢擅自离开火灶——但凡李娥不是自焚而死,她都不会这样对火焰上心,火焰把锅底舔得黝黑,暖融融地放出太阳光来,她把灶门打开关上,关上打开好几次,决定在李娥家找到自己能做的事。

头一件事就是蹲在地上刮鱼鳞,一个大盆里半死不活地躺着十来条鲢鱼,她拿起一把废弃的笨剪刀给它们个结果,四根手指头刚贴在鱼身上,又黏又滑超出傻子想象,她没来由地回忆起自己的死,有人拽着她,脱掉了奶奶给她做的鞋,腿根都是湿淋淋的一团。

但她非得和鱼搏杀不可,鱼身上的黏液她用盐搓下去了,是从视频里学来的,盐用得很节省,搓掉黏液,她把鱼开膛破肚刮掉鱼鳞捞在另一个盆里。

刚收拾了两条,李娥匆匆地进来喊她:“猫喝奶了,叫了几声,现在看没有什么暗病,快去看看。”

昝文溪扔下剪子往外走,两只鱼腥气的手从盆里捞出来,她又立即蹲下了,用下巴抬着指洗脸盆:“你洗脸吧,我待会儿回去,也不着急,等我收拾完。”

昝文溪之前没有做过这种精细活,把这份手艺从网上搬到现实生活,她费了很大力气。还好手心有茧子,剪子也钝,好几次剪子都扎到虎口,也没戳出个血洞,反而是鱼骨头把手指头划伤了好几道口子,现在熟能生巧,速度就快起来,抬眼看李娥用香皂搓着手腕,拿了那条被她污染的白毛巾打上香皂擦洗脖子和胸口,昝文溪没敢说。

李娥洗完了,昝文溪说你别碰鱼了,她弄完了。

举起一条给李娥验收,再放进清水盆里洗了洗,李娥说人家会做的人可以把鱼杂做得好吃,可惜她不会,把甜甜的狗盆端进来,全都给了它,它埋头苦吃,顾不上抬头目送昝文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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