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娥从炕桌下面伸过脚踢她一下:“快别说了,要叫人笑死了。”
“那你怎么不笑。”
李娥的神情一点儿不是“要笑死了”,倒像是立马要把她送嫁的亲娘,女婿就在门口了那么阴沉,勺子化作刀,狠狠地劈在红薯上,那团红薯彻底一分为二,分出了个楚河汉界。
“天天跟我说这些,那你现在去嫁了去,我看看你嫁个什么好人。”
“我还没去北京打工呢,不着急。”昝文溪吞回想解释的心情,观察着李娥的反应。
“那你什么时候去打工?赶紧收拾行李,我看看还缺点什么,给你打点上。省得还要回来取,去了就别回来了。”
“你不想我去?那先前你说‘好’。”
李娥的话打了个结,硬吞回去了,没好气地说:“孩子大了留不住,你走吧,反正都是要走的。”
“我又没有天天提什么结婚,就上次跟你随便说一句,你就恼我。”昝文溪把勺子放下,南瓜和红薯都吃完了,不知道为什么都是苦的,她舔着嘴唇和手指上的糖品尝余味,越尝越苦,好像吞了一颗苦胆,正沿着胃袋往下滑。
“你走吧。”李娥下了逐客令,又从桌子下面踹她。
她可不会被轻易踹走,这人口不对心,她虽然看不出李娥的本意,但知道李娥不是真的要她走——要是李娥真能让她滚蛋,她才放心下来呢,就是这么黏连着,她更加怕死了,死就在门口等着,屋子里的两个人说不出真话。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说结婚的事?你不想我结婚?”
“这我管不着你。”李娥低头掰手指,又抬胳膊把红薯填进嘴里。
“你不想我结婚,我就不结嘛,干嘛吃饭的时候生气,”她让了一步,可怜巴巴地把盘子端过去,“没吃饱,还想吃点。”
李娥从盘子里铲了一勺红薯泥填她嘴里:“我没这个意思,你有那个心,我干嘛拦着你。”
傻子这回是真傻了,她真的推断不出李娥到底想要什么,她感觉李娥抻着一根筋,拉着她,又推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站。
她是想往远了走一步的,心里大声反抗着:她不想要疏远李娥,她还想更近点。
脑子却对她嘀嘀咕咕:长痛不如短痛,她注定要死,李娥很看重她,她的死可不能当了压垮李娥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也矛盾极了,话也说不清,一个不谙人事的傻子忽然面临这么重大的难题,她脑子一团糊涂,脱口而出说:“李娥,我不是真要结婚,也不是真要打工。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我,不舍得我离开你……”
真是没羞没臊的傻子,她说完觉得不好意思了那么一点点,微微一停顿,李娥就接住了话茬:“你知道什么?我心里喜欢……我心里怎么想,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特别喜欢我,你要是不喜欢我,怎么总给我做好吃的,天天留着我不让走?”她好像提前变成了猫,软趴趴地往李娥身上一歪,李娥没提防住,就被她推倒在炕上躺下了,瞪着她看。
“不害臊。”
“害臊什么?”昝文溪疑惑地枕着她,索性不松手了,勾住李娥的脖子,手指被长发缠住,莫名心痒了下,撑直了身子往下看,李娥好像咽了句很长的话,脖子微动,别过头短促地说:“没什么。”
“我总会死的,李娥。”
“谁还不会死了?说这话。”李娥仍然不正眼看她,胸口起伏得厉害,好像生着一点没来由的气。
“你会长命百岁的。”
“你又知道了?你呢,你是小猫还是小狗,活几年就不活了?”
李娥终于扭正了脸,昝文溪眼睛里一点杂质也没有,还没给这个社会变成另一种面孔,知晓的事情少,罪孽就少,心意也干干净净,眼神也干干净净,倒映出一个肮脏的李娥。
昝文溪不再说话了,李娥闭了闭眼:“好了,我不生你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
在炕上纠缠着躺了一会儿,李娥抬腿把昝文溪像被子一样掀走:“热。”
“你还生气吗?”
“还有一个红薯,吃不吃?”李娥拍拍她的腰,昝文溪在炕上懒起来,伸着胳膊把自己抻长,那件薄得像纸片的单衣往上跑,露出一线腰,她摸了一下,昝文溪像个无底洞,早上吃到晚也不知道把营养都吃哪里去了,干瘪的一长条,揪面剂子擀饺子皮都嫌细。
“吃不吃酸汤饺子?”只需要调酸汤,饺子有现成的,有酸菜的,茴香的,鸡蛋的,白菜的,豆角的,玉米的,她想好怎么拼杂烩,昝文溪闭着眼思考了一会儿,睁开眼:“我给你烧火。”
是想吃的。
她做吃的,昝文溪吃,她做饭的时候心无杂念,那些内耗的念头烟消云散,世界就是眼前案板和灶台的一亩三分地,她打小就这么没出息,学习也不太好,那些语数外都只能擦着及格的边,她只会烧火做饭,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过于平庸,没有野心,懦弱至极。
她想象不出自己变成王六女,庸俗又能干,靠着一点玄而又玄的手艺顶起丈夫的门户,养着一大家子,供出了一个大学生的儿子在外地工作,她也想象不出自己变成徐欢欢,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自信从容,挥舞着教鞭把学生们管得服服帖帖的同时还能在朋友圈做微商卖点三无产品。
她也想有出息一点,但最大的梦想就只是开个小饭馆,做点饭菜给人吃,慢慢把日子熬过去。
徐欢欢看不起她,她也知道这一点,哪怕她买过徐欢欢卖的东西。
所以徐欢欢喊她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喊错了人。她正在铺子里忙活,因为是新来的,其实干了很多体力活,巨大的工业烤箱一盘又一盘地往外吐蜂蜜小面包,抹不完的蛋黄液,扔不完的鸡蛋壳,拆不完的面粉袋,烟熏火燎地躲在后厨,终于忙够了,前面招呼客人的那个姐着急去接孩子,让李娥过来顶一下。
她刚把手和脸洗干净走到前面,就听见有人喊李娥。抬起头,徐欢欢推着电动车在店门口张望,立即走进来,先说了句:“你是在这儿哦”,掏出手机先扫码,在蛋糕上巡睃:“两块奶油小贝,两个蜂蜜面包,老蛋糕给我铲……对对对,就这么多就行。”
李娥利索地给她打包,啪啪地按价格,以前在超市当过收银员,还有点肌肉记忆,啪啪几下把小票打出来给徐欢欢看了一眼塞进袋子里,伸手倒腾了一下盒子,即便是挂在车把上也不会歪斜。
也不知道徐欢欢搭错了什么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前些日子,也亏得他们搬走了,以前那孩子还是挺好的,后来都是大人搬家搬来搬去不管,把人耽误了,跟网上学坏了,人们都知道那图是假的,没人当真,你别放在心上。”
李娥抬起眼看看徐欢欢,看不出徐欢欢什么意思:“哦,下回尝着好吃还来啊!”
好像有点没反应过来似的。
徐欢欢说:“你几点下班,要不我等等你。”
这是有话跟她说?李娥笑笑,关上玻璃柜子把夹子放好:“晚上来我家串门吧?”
到她家里串门的可不是什么好人,势必路过王六女家,王六女指不定乱嚼什么口舌。她看看徐欢欢是不是真心实意地要跟她聊天,邀请了好几次也不来,徐欢欢这人不像她老公那么虚伪,但就是傲慢。
“行啊,傻子去不去你家?别叫她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在,不方便。”
能说什么?李娥觉得自己要笑僵了,点头应和着:“能有什么,说得好像她住我家似的。你来就是了,我还能不欢迎你吗?再说了,人家现在不傻了,聪明着呢,傻子傻子叫的,多难听。”
第95章李娥VS徐欢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