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按照习俗,明天得起来拜年。不过我们不讲究这些,不拜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馏饭简单吃点就行。”
昝文溪挪着去奶奶那边:“奶奶,明天我们要贴对子。”
“今天又不回家了?”
“嗯,”她害羞着往奶奶身上蹭蹭,“就当我结婚了嘛。”
“真不要脸,”奶奶扯她的厚脸皮,“要是旧社会,还没嫁就住人家家,这叫怎么回事。”
李娥把头低得更厉害了,一筷子豆腐吃了半天。
昝文溪说:“我给昝小鱼跟淘淘都留了肉丸子跟馒头。”
“过年得给狗吃饺子。”奶奶说。
“一会儿给它煮几个,”李娥终于吭声了,“都在冰柜冻着呢,那东西煮得快。明天您一定还过来吃饭。”
吃过饭,李娥往灶火里扔了十来个饺子,在锅里添了热水,又煮了十来个,用塑料袋装好。猫和狗都有饺子吃,她扭头问昝文溪吃饱了吗,要再煮点吗,昝文溪说不要。
昝文溪收拾着餐盘,把外面的棉窗帘挂上,回来把桌炕都收拾干净,铺好被褥。
锅里饺子煮好了,给奶奶带回去,昝文溪送奶奶出门,顺带把大门闩上。
炉子上坐了热水,不一会儿水壶就发出呲呲的声响,倒了热水刷牙洗脸。
一切都收拾妥当,把碗筷洗了,灶台收了,锅里又烧起水来,李娥忽然去另一个屋,踩着凳子取下一只巨大的塑料盆,用清水擦洗着,扭过头朝昝文溪说:“你去找王六女了?”
给李娥发现了。
昝文溪低着头不吭声,李娥明确说过“不许去”,可她也不是故意的。她想跟李娥说说王六女什么都知道,还有遇见丹丹的事情,招魂,王六女知道要死——可这是“大年夜”,说这些也怪晦气的。
“头发一股神神鬼鬼的味道。”李娥说。
原来是头发的气味出卖了她,昝文溪扯了一绺头发来闻,果然,香灰扑到发丝里了,那股闻了就头疼的气味残留着,她离李娥那么近,李娥一歪头就嗅得到。
“路上遇见了,她拉着我去她家,说了些话。我明天跟你说,好不好?”
“什么坏事还要留着过年?现在说了吧,”李娥把盆撂在地上,“今天洗洗头,洗洗澡,把这些讨厌的味道都去了。”
李娥烧水是要给她洗澡的,以前倒是没什么,她们已经那样过了,她就总有点害羞。但头发的气味确实难闻,跟王六女打架也打得出了一身汗。
她坐在凳子上,洗澡盆离火炉两尺,背后能烤火,一点儿也不冷。
慢吞吞地脱衣服,叠在旁边,酝酿着话,李娥已经把冷水舀进来,往里面掺热水,也不抬头看她,她慢悠悠地滑进洗澡盆,这盆可真够大的,她只要肯弯腰低头,整个人都能栽进去,也不知道李娥什么时候买的,看着也挺久了,李娥以前用它泡澡么……回过神,李娥又在炉上坐了满满一壶水。
“说吧。”
她隐去自己没找到赵斌的事情,只说在有德巷三号发生的种种。衣服脱干净了,秘密也荡然无存。她抱着肩膀蜷着腿,往身上拍水,李娥坐在凳子上,往手心打香皂沫,边听边给她擦后背。
说完之后,她又问心无愧了,往后伸脖子倒仰着看李娥:“我没跟她说我们的事,我不会要她害我们的,你放心。”
“水不凉吧?”
“不凉。”
李娥还是用暖水瓶往里添了半壶,昝文溪看着李娥忙前忙后,想说点什么,又没好意思,把湿淋淋的脑袋枕在膝盖上,歪着头看,李娥走到了外面,翻看着之前买的还没拆的东西。
“啊,不是明天贴对子么,今天这么晚。”
李娥摸出两个塑料纸裹着的大方块,昝文溪认识:“福字,今天贴福字?”
她不懂这些。拆开看,好像和“福”字长得也不同。
李娥轻手轻脚地上炕,擦擦玻璃上蒸汽扑出的一层雾,把方块比划了一下:“没贴歪吧?”
“没歪,这个字是……”
昝文溪不认识,但是总觉得哪里见过。冥思苦想的时候,李娥已经去另一头贴:“这个,对齐了吗?”
“上一点。”她指挥着,李娥把这两个字贴在玻璃上,像窗户格子,也像一块块红砖摞在一起,她艰难地想着自己认识的那些字,只知道绝不是和徐欢欢学习的那些。
于是虚心求问:“是什么字?”
李娥低眉笑,有点不好意思,没回答她,她求知若渴,伸出水淋淋的胳膊拽李娥:“告诉我嘛。”
啪,屋子里的灯关了,眼前一黑,但紧接着就亮起一串红,李娥在插座上试着挂了一只红灯笼,举着看了下,屋子里红得耀眼,连忙关了:“明天再挂。”
“那两个字读什么?看起来像四个字,四个一样的字挨着,我一定哪里见过,经常见。”昝文溪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
屋子里黑漆漆的,李娥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倒扣着放在桌子上,因为有些晃眼,李娥给它蒙上了一条手绢。
暗影的朦胧中终于透出点模糊的光,连带着李娥也变成了张像素很低的老照片,李娥在她身后不知道做什么,发出微弱的悉悉索索的声响。刚刚有些发烫的水温慢慢降到了正好,她还扭头望着窗户上,已经成了影子似的的那两个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水忽然荡起一层涟漪,水位爬高,水面像小猫,在后背慢慢地爬上来。
脚踝被碰到了,她仰起脸,李娥的影子落在水里,膝盖碰到了手心,大腿碰到了手腕,嘴唇碰到了牙齿,舌尖听到了答案。
窗户上贴着的红色的双字不是“福”,它堂堂正正,又鬼鬼祟祟地藏在棉窗帘后,以至于外人无从得知,也因此说不出口,只有当事人知道,一场安静的婚礼在夜晚产生,在蒸汽氤氲着的炉火旁,水声泛起很模糊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