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手机里找到了,四分二十三秒,她刚要点开,昝文溪的手机里也找到了。六分钟。
李娥并未有心留意时长,她发现昝文溪手机里自己留的那个视频有了个封面,封面上画了个很大的×,下面有个流泪的emoji小人,仔细一看,发现长了好多。
那是个极其花里胡哨的视频,没有五十岁剪不出这种大富大贵的风格。
几朵花在屏幕上跳动,八个字,八个字体,一个旋转一个跳跃一个弹跳,几乎不重样地跳了出来:一家子的幸福生活。
屏幕黑下去,然后非常突兀地开始响起春晚时一定会播放的“相亲与相爱”的旋律,第一张照片是奶奶弯着腰擦锅,然后切得很快,奶奶倒水,奶奶舀水,奶奶回头指着她,这里就变成了视频:“哎呀我倒泔水你也照一照,发上去让人家——”到这儿也剪得乱七八糟的,她自己也忘了后面说了什么,画面就切了。
昝文溪初次学会转场特效,画面中间又开出大大的一朵花,屏幕水波一样荡漾,拍到了李娥。
李娥垂下眼,屏幕上的自己用手背挡着脸笑:“拍我做什么,奶奶那边呢。”
镜头刷一下挪开,昝文溪就跟着奶奶跑,奶奶跟小狗淘淘说:“你就天天瞎跑!你再等等!”小狗淘淘就绕着奶奶转圈,屏幕上又哗啦啦地闪烁着一些彩色的艺术字,你追我赶地把屏幕堆满了,再一转,画面就成了昝文溪用前置摄像头在拍,镜头抬高,昝文溪歪着头看摄像头,晃了一下。
李娥想起那会儿昝文溪的左眼还是歪着的,看人的眼神总不太对,显得脑袋也歪着,她都快忘了昝文溪这样子了,那段时间昝文溪整日自卑地说自个儿丑。李娥笑着继续看。
屋子里的陈设挪了个大圈,正好挪到奶奶进屋,昝文溪一边自拍一边后退,把屋子里正在扫地的李娥,正在进屋的奶奶,和倒退着扶墙走的她,还有正在炕沿鬼鬼祟祟地想要往下跳的昝小鱼,都拍到了同一个画框里,三个人都歪着脑袋,定格了,旁边又长出很多花朵,旋转着贴满屏幕。
“相亲与相爱,动身千里外心自成一脉……”戛然而止,忽然停下了,变成了往期的视频,没有背景音乐,安静得有点过头。
水里红彤彤地泡着好些山楂,镜头里出现一双手。李娥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手,她正在掏山楂核,但这会儿好像不是在干活,昝文溪太会拍了,太阳不知从哪里照进来,太阳是金色的,山楂红得耀眼,她的有些疮疤和茧子的手浸在水里竟然碰撞出了一种剔透的白,她捏着果核,声音从画面外来:“……有驿站好像也比没驿站好,跑得勤一点,天气冷了我也不想买东西……”
她那时在说什么?李娥竟然也想不起来自己说过的话,昝文溪只拍着她的手,忽然,昝文溪伸出自己那四根指头的手也去搓山楂了,视频又切了,李娥正用湿巾擦扩音喇叭缝隙里的脏东西,她想起那天是要喊卖粽子,昝文溪怎么也不好意思,昝文溪拍下了李娥在家里对扩音喇叭喊话的场面:糯玉米!江米粽!五块钱三个!
李娥歪倒笑,明明看过这个视频了,再看还是那么好笑,视频里的她有点憨。
如果是原来自己看过的那个视频,后面就是一堆特效,星星特效闪着,再绕回昝文溪的脸,昝文溪的脸黑黢黢的,好像是躲在被窝里亮着手电筒,不好意思地笑着,小声跟手机说:“我拍好了,你喜欢吗?”视频就结束了。
但,昝文溪手机里的视频静静地变黑了,她仔细辨认,才看出那是院子,院子里的杏树沉默地晃着,昝文溪坐在小马扎上,镜头里是摇着尾巴的小狗淘淘,但镜头好像在躲开小狗,要么就是狗脑袋伸过来,要么就是只有尾巴不断地晃。那只残缺的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镜头剧烈地抖动一下,镜头里伸出的就是那只完好的右手了。
昝文溪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摸着小狗淘淘,伸开两条腿,脚尖碰在一起,又分开,可半晌不说话。
李娥看见这安静的,只有风吹和狗的脚步声的视频,她知道时间是程梓涵偷拍的那段时间,昝文溪总穿着那条破烂的薄薄的牛仔裤,在那之后昝文溪再也没拍过人的脸。
昝文溪在视频里慢慢晃着脚,过了好一阵,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泣。
视频结束了。
第129章这夜04-完结
李娥摩挲着屏幕,火焰已经在身前展开,放下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风了,风从东边刮过来,火焰在屋子里一阵一阵倾斜。也不知是被烤的还是其他,眼窝一阵阵发热,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沁。幸福在手心里划拉了一片薄薄的残影,甚至无法打印下来留存,快乐的日子被悲伤更改了,她的命运就是毫无指望地活着……吗?她不,阿强和小美在那一块薄薄的木板上漂流,小美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强永远坠入水底。
坠入水底的是自己,还是昝文溪?
放下手机,一切都没了遗憾,甜甜饿了,甜甜还在想方设法地找吃的,她猛地拉开柜子,把里面剩下的那一撮骨灰扬进火里,让骨灰与骨灰重逢,火苗蹿高,吞没了一整个灶台,往火炕这边蹿。李娥推着镜子,撇进火里,木头和亚克力板被烧着,吞着,噼啪作响。
衣柜的隔板,衣服。柜子,桌子,能够推入火中的,她毫不吝啬。让甜甜多吃点吧,这火焰如今是不是甜甜也说不准了,它还是没吞掉她,绕过它,自行寻觅着吃食。被子开始被卷入,插线板噼啪作响,迸射出明亮的火花。
她撕下窗帘喂给它,纵容一直以来被她拴着的甜甜多吃点,想去哪里吃就去哪里吃。风吹向西边,火焰就窜向西边,可火焰毕竟不是甜甜,它竟然以为炕上躺着的尸体无关紧要,肆意地咬上了昝文溪的裤脚,李娥抱住了昝文溪,像是抱住了那团火,火焰迟疑着,李娥说:“你把我烧了吧。”
火焰像一团毛茸茸的金色狮子,舔过她的头发,却没有伤到她的皮肉,像是在撒娇,李娥说:“把我烧干净,好吗?”
她恳求着压低声音,火焰迟疑着绕过她,先去吞掉了后面的枕头和被子,好像是无可奈何,又被她吸引,试探地从发梢烧起,一发不可收拾。
死是痛苦的,起先就是疼痛,但火焰已经足够温柔,她怀抱着尸体,尸体上的火焰和她缠绕在一起,她猛地想起什么,急迫地叮嘱它:“不要往东烧,千万不要——”
火焰已经吞没了她,她头一回知道清醒地看着自己被烧死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烧红的铁刷子在身上刺,噗呲噗呲地扎出孔来,烫好像不是最重要的感受,因着火焰的温柔,她只感觉干,舌头僵硬说不出话,疼痛是细密的刷子,把她当做一条需要料理的肉排,不停地扎孔,放盐。
火焰徐徐上升,它感到前所未有地有力量,它膨胀起来,天花板被掀翻,落入身体内,亮出一阵幽蓝的光,横梁被它吞进去,气势立即上涨,火焰扩散的速度加快,它想起不能往东,它也不愿意和风抗衡,欢快地向西跑。
西边,它奋力咬着,讨厌的那邪祟之物就消失在西边,它追了过去。从屋顶到屋顶,很快落下来,它找到那邪恶之物,总来妨碍李娥的东西,它残存的意识想着,它总是被铁链拴着,无法尽情地把它们吓走,撕碎,现在有了机会。
地上散落着被砍断的神像,它不认识神像,但那是木头做的,烧起来那么快,还有火烛,还有那么多纸符,火焰欢腾着把所有燃料笑纳,烧断了横梁,屋子里发出迟钝的叫喊声。
王六女是第一个发现起火了的,那时她已经看不清到底是从哪里烧来的火了,只知道烟气蒸腾,火焰劈啪作响,愣了愣,难道是她的鬼神像那里香灰炉没熄?她奋力踹了姜四眼一脚:“起来,懒猪,起来!”但姜四眼呼呼大睡,翻了个身,毫不理会,她就起来跑去,却被更浓烈的火烟逼退了回来。
屋顶似乎早就烧起来了,偏偏她怎么一点儿没有发觉!可恨,她匆匆忙忙地往回跑,大喊着:“起来!起来!一清!一清!”
姜一清早就昏了过去,她抱起孙子,又踹了姜四眼一脚:“领你孙女!”姜四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王六女已经往外跑了。已经上小学的男孩本来就重,加上没有意识,王六女又呛了好几口烟,实在没力气,走两步就摔,走两步就摔,连拖带拽,膝盖快要磨烂了,好不容易打开门,堂屋传来砰的一声,横梁带着火砸了下来。
轰——姜四眼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的两条腿被压在什么东西下面,没了知觉。
他推着身边的姜二楚,姜二楚咳嗽好几声,却不知道为什么睁不开眼,只蜷缩着咳嗽。眼睛好像被烟眯了,姜四眼看不清东西,喊他孙女:“别睡了,看看,什么东西砸我腿,我抬不起来,给我搬开,挪开!”
女孩子说爷爷我看不见,但她还是爬着去摸,另一道木头砸在她身后,她摸着摸着,摸到了一块巨大的木头在姜四眼的双腿上压着,她说是木头,她想搬却搬不动,哇哇大哭扭过头,看见她爷爷姜四眼的脑袋被一块巨大的木头砸下来,烟气蒸腾,她看不见尸体,只看见木头堆在那里,被火烧着,她哇的大喊一声。
想要从炕上下来,但屋子塌得差不多了,她只能去砸窗户,横梁砸穿了半截窗户,玻璃碴稀稀拉拉地挂着,一碰就掉。姜二楚哭着用肩膀撞玻璃,感觉肉都被划破了,但人也从窗台一骨碌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她感觉胳膊痛得快掉下去了,她也没办法去碰胳膊了,她喊着奶奶,喊着姜一清,没有人应答,火焰把整个屋子都烧了。
烟气滚滚,有德巷化作一团火海,火焰比十个人还要高。
李娥家的屋子早就烧尽了,火焰正在往有德巷四号窜过去。
周同凯很少回到家里睡觉,但徐欢欢说要离婚,因为什么狗屁的米粒,他听也听不懂,客气地和她理论,是她更年期提前来了,情绪不稳定,或是工作中出现了问题,希望她能好好解决。徐欢欢二话不说就要跟他分居,他说这对他影响不好,单位里的人怎么说?徐欢欢说就说她爹生病所以得回去好了,给了他个借口就走,回来一看,东西都搬走了,是铁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