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能洗出来吗?”
“好像不能,还没有这样的技术。”
“哦。”
昝文溪屈起一条腿,虽然竭尽全力地想睡着,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翻过身,李娥却睡得很安详,她就不敢动了,安安静静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看李娥,午觉半个小时,李娥也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睡着,她没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在这么近的地方仔细端详过李娥,原来李娥的脖子上有那么小那么不容易察觉的一颗痣,原来李娥的左边和右边眉毛有一些不同的地方,右边好像更高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躺着的缘故。
如果她的眼睛也是摄像机,她真想全都记录下来,可想起程梓涵,她又不敢了,自那之后她再没拍过李娥,漏了好多珍贵的东西,但人们都在拍,都爱拍,她恨程梓涵让她恐惧照相功能,又恨时间太短,如果有来生,投胎当手机多好啊,拍到的东西都藏在肚子里,她一定好好保管所有照片,不会被坏人利用。
下午端着手机去打印店洗照片,人家还记得李娥,问她的盒饭还卖不卖,李娥笑着说不卖了,天气冷,盒饭不好保温,油都凝固了。人家给她出建议,泡沫箱,棉被,现在还有那种发热包,李娥说都算过了,小本生意,成本打不下来。对方哦哦点头,照片慢慢被吐出来。
从手机里翻找照片这事,是李娥翻的,昝文溪自认拍的东西太多了不够珍贵,希望李娥能从中选出比较好的,否则打印照片也很贵,李娥就选了,照片快印出来,装在纸袋子里,昝文溪边走边看。
头一张,就是李娥搂着她肩膀的那张。昝文溪笑着抬起头冲李娥说:“你留下这照片做什么?”
“不许我留个念想?”
昝文溪没说话,继续看下面的照片,奶奶,猫,狗,甜甜,淘淘,她自个儿。
李娥抽走了甜甜的照片,和那张合照摞在一起,另外用手绢裹着放进兜里。昝文溪想,或许是自己想错了,李娥还打算活着,留个念想,而不是像她所想的那样走向命运死掉——到了这会儿,她并不明白希望李娥做什么,甚至连“希望”都觉得是强迫,李娥愿意怎样就怎样,她不再过问。
那个下午,时间被拉得很长,却像橡皮筋似的,到了傍晚就抻回来,过得飞快。日子过那么快做什么,死迫不及待地来,昝文溪想起新买的鞋子一直没穿,在家里臭美了一阵,偏偏这天天气还很好,穿雪地靴有点热,她又脱下来,规规矩矩地摆好,给鞋子留了张照片。
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死,也不知道以什么形式死,吃过晚饭收拾后,李娥出门把照片给了奶奶就回来了,洗漱过后以为自己想轰轰烈烈地弄点什么,回过头发现有点太难过了,就默默地靠着墙坐着,“等死”这事儿从一句骂人的话变成了具体的行为,昝文溪洗了澡,换了衣服,看起来不像是要睡觉,而是得体地打算去什么地方赴宴似的庄重。
昝文溪坐在炕上等着,李娥不能久坐,靠着被子歪着脑袋,那会儿正是八点多。
“要不睡一会儿吧。”昝文溪提议,李娥就默默地同意了,张开手臂,昝文溪枕在她胳膊上,依偎着闭眼。
八点半,昝文溪动了动胳膊,李娥配合地调整了姿势,原来都没睡着,再睁眼,昝文溪另外拿了个枕头靠在旁边。平时那么多话,到这会儿其实也还在,只是说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在她庞大的“想说给李娥听”的库存里,不知道哪一句最重要,挑挑拣拣的,怕说出句不重要的,耽误了更要紧的,结果一句也没说,成了拖延。
安静着,安静得让人难受,可端详李娥,李娥好像也有话跟她说,也只是没说。
昝文溪忽然就被这场合逗笑了,仰起脸撒娇说:“亲我。”
言语总没办法表明,李娥歪过身子,像从她嘴里抢一颗水果似的浅浅在唇上碰了一下就回去了,她觉得不够,就继续望着,李娥撑着脸想着事情,另一只手捏着她的发梢,手指头拨弄着她的头发,被她望得没办法,咕哝了一声,撑起胳膊低下头,昝文溪一抬脑袋,结结实实地先亲了她一下,搂住她脖子笑。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李娥掐住她的脸:“坏蛋。”
言语开了口,就有话可以说,昝文溪终于挑拣出了最重要的话,面对面地,鼻尖碰着鼻尖地说,绝对没有任何误解:“我爱你。”
“我也是。”李娥调整了下姿势,抱住她的腰。
“和你在一起,我好幸福,你幸福吗?”
“嗯。”
“虽然我很幸福,但有时候我也生你的气,因为你总是不好好说话,有什么都藏着不说,但是后来你就会说了,我就没有再生气了,谢谢你。”昝文溪对感情模模糊糊,感激和爱是同时存在的,她明白了这一点,才知道自己的爱。
“我也谢谢你。”李娥却不说原因,又开始藏着了,但昝文溪不在意,话语像水流一样往外流淌,她越说越想说,很多个晚上她们都说话,月黑风高没人看的时候,真心就说得出来,她不聪明,想要让李娥高兴,只能说来说去,她希望李娥能懂。
“要是我不会死,能和你过日子,我也会这样跟你说,每个星期跟你说一次我很感激你的事情。”昝文溪又慢慢地盘点她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事,做饭,带她一起去街上,给她看电视,教她认字上网,教她用卫生巾,帮她把昝小鱼从墙头捞下来,带她取快递……全是些不值一提的事。
李娥没办法附和说“我也会”。她回想自己的懦弱,如果昝文溪不告诉她要死的命运,她没有勇气去当一个被人指点的同性恋,没有勇气对赵斌如何,没有勇气再去杀人,她没可能在短短三个月内翻天覆地成一个坚强勇敢的女人,她只是知道要失去,就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
也只能回应:“嗯。”
“我不会问你最后的决定,要是我死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不要考虑我。”
“你希望我活着?”
“嗯,可是如果你活着不高兴,只想……灰飞烟灭,我也为你高兴。”
“我做什么,你都为我高兴?”
“对,”昝文溪搂紧了她,“你有什么秘密对我说吗?”
“我杀了赵斌,你为我高兴吗?”李娥没想到真话吐出来是这么容易的事。
搂着她的女孩轻轻把头枕在她肩上:“我猜到了。”
“真聪明。”
“我替你高兴,李娥,要是你选择活着,你活着的日子,没有那些人欺负你了,你好,你什么都做得到,我就是有点难过,没帮上你的忙。”
“你让我自由了。”
“什么?”
“活,或者死,杀人,或者不杀人,是我的决定。没人来威逼利诱,是我的选择,虽然结局不好,但过程有得选,我觉得很自由。”
“也不是我的功劳呀!”
“是你的功劳。”李娥坚持说,昝文溪虽然没弄懂为什么这么说,却觉得李娥非常畅快,李娥心情好的时候,肢体是舒展的,就像那个贴了红字的夜晚,李娥说那是结婚,四周的一切都是柔软而有力的,声音,身体,四周的环境,她喜欢那样愉快的世界。
“我爱你,”昝文溪又重复了一遍,“我爱你。”
她的话说完了,只剩下长久的拥抱,她由此感激着生,生和死原来是白天和晚上的关系,黎明前的黑暗最黑,而死之前的生命最能叫做活着,虽然她什么都没做,她却为曾活过,能重活一次而感到由衷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