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儿也没想起给奶奶吃糖……她吃吗?我不知道,我就是……”昝文溪模糊地想着自己当时的心情,觉得有点自私,又觉得只是一毛钱一颗的糖,没有必要去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好,这个事本来只是无心的,她吃糖,奶奶吃与不吃都无所谓,但被李娥一说,好像就被审判了,给不给奶奶吃都变得怪怪的。
李娥也说:“不是,不是,哎呀,你吃吧,当我没有说。”
“啊。”
“你关心奶奶不用别人说,是我乱说了,”李娥呼出一口气,“不用管我怎么说,我……”
李娥沉默下去了,昝文溪品味了一会儿这个心情说:“我知道,我关心奶奶,我什么东西都想着给奶奶吃。但是这个糖我没有给她,但这不能证明我不关心她,是个白眼狼。一毛钱的糖而已。”
“是这样的。”
“我刚刚也被你说的有点怪,感觉要是别人一说,自己本来觉得挺好的日子,就有点怪。”
李娥没吭声,昝文溪说:“但我给不给她,她是我奶奶,我关心她,我自己知道,用不着别人说东说西。”
李娥勉强笑了下,低着头没说什么。
昝文溪说:“这么想,人们的话真可怕,一句话就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傻子对人言可畏四个字有了点模糊的认识,可李娥没恶意,自己就好像被暗示了什么,要是那些故意心存恶念的呢?就像被踢进臭水沟的那双破鞋——
她望着李娥,忽然心里咚的一声意会到了李娥说了好几遍“我又哪里惹到你了”的意思,自己说话分明不是那个意思,但李娥就会那样理解,言语之间的幽微含义让她搞不懂,再重生几遍也弄不清。
要是说“我不太会说话,你多担待”,但话都说出去了,最后要怪人家心思敏感吗?
但难道拙口笨舌的人,就不该说话了?怕误解就不表达了?
进了屋,李娥正在扫地,低着头忙碌,遮掩刚才无心一句话带来的微妙氛围。
昝文溪偏偏不知道这些幽微,地府里也没人在意她的心情,她直截了当地说:“以后要是我哪里说话,你觉得不高兴,你就跟我说。你不会惹我,我不生你的……我不会真的生你的气。要是我惹你生气了,你就直接跟我说。”
“这又是做什么?我刚刚就是随口——”
“不是刚刚的事,刚刚都忘了,我都吃完了。”昝文溪把糖纸展开,蘸了点水往玻璃上贴,屋子里的灯照得它光芒闪烁,五彩斑斓。
“还有三颗。”李娥摸兜,递到她手里,昝文溪看着李娥,想到个更直接的表达:“我很爱很爱我奶奶。”
她表达完了,“爱”字看起来体积太大,哪怕只是说给一个不在场的人听,也快要把李娥挤出这间屋子去了,李娥低着头不知道往哪里躲,活像是看见电视上人家亲嘴。
看见她这样,昝文溪补充说:“所以你说什么,都不影响我怎么做,我爱我奶奶是我的事。”
李娥快要走出家门了,这份别人的爱音量也有点大,她不知道往哪里躲,自小到大,“爱”字只存在于电视机里,她找不到开关,昝文溪,这傻子,聪明了也这么不可控,提起“爱”怎么就没有半点张不开口,一点儿不好意思也没有?不都说中国人都是内敛含蓄的?
“你爱……嗯……”昝文溪比划了半天,找不到个参照物,赵斌,刘文华?呸!
最后指向了狼狗甜甜,又觉得不对劲,转头指向了李娥自己:“……你自己吗?我的意思是……要是你也跟我一样想,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都……虽然心里肯定难受,但,不影响你好好过。”
“人言可畏,”李娥低低地叹气,“他们都看着我,他们都议论我,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不在意别人的言论,说起来容易。”
第62章都是邻居
推心置腹的话超不过三句,多了,李娥就觉得像是表演,有点过了。低着头懊丧了没有五秒钟,她就打起精神,在昝文溪面前无论如何她也是个长辈,年纪大些的,有些矜持,挖心掏肺的不体面,像个顶不起门户的窝囊废,这不是李娥。
昝文溪在眼跟前长这么大的,从那么小一个长到十七,忽然就跳过了,跟她说二十四了,中间的七年凭空嫁接到昝文溪身上,人就变聪明了。歪着的那只眼睛让本来还能说是清秀的一张脸有点吓人,一个身体和智力都能称之为残疾的姑娘说得头头是道,大言不惭地说着爱,只叫人心慌意乱,分明是别人的爱,怎么就把自己照得明晃晃,好像□□似的?
但好像“爱”这字是真有魔力,昝文溪袒露出她有了这么个财宝,伶仃的身子就不打摆了,宽松的裤脚也不晃荡了,好像这东西把人镇住了。她是想听从昝文溪的,不拿对方当个孩子,但总也转不过来,这会儿心里觉得,昝文溪真是个好孩子,慈爱咕嘟嘟地往外冒,摸向傻子的脸,那只左眼睛拼命地往回扭,像个失修的按钮,咔哒,转回来了,直勾勾地朝着她看。
她被看得心慌意乱,昝文溪忽然说:“明早,我跟你一块儿买菜去。”
“好。”
日出像某个寻常的阴天,迎着清早的淡淡的日光,李娥喂了狗扫了院子,带好手机把车骑出去,昝文溪已经等在门口了,她停下,昝文溪一边走一边从衣兜里掏东西,是十五块钱。
“今天,吃面。”昝文溪阔气地把钱递给她,在转弯之前,把脑袋搁在她肩窝。
昝文溪矮她一点点,靠上来正好,上市场的那条路又宽又长,水泥抹得平滑。
李娥说:“靠上来睡会儿。”
其实要是睡,不如跑去后面车斗里盖着被子晒着日出,昝文溪就抓着她衣服,把脑袋落在她肩窝,曲着身,怎么看也不太舒服。
这回先去吃面,要了两小碗面条,也就十块钱,她悄悄对老板打手势,给昝文溪加了个鸡蛋,挑了张油腻的小红桌坐下了,矿泉水瓶剪开的筷子笼里抽出四根,再抽点薄薄的纸巾擦洗着,老板提着一壶热烫的面汤放在客人桌上,昝文溪就站起来去要面汤了。
还没吃上半口,昝文溪倒了一大碗面汤先喝,李娥说这是稀释胃酸,对消化不好,昝文溪说这样先喝再吃,容易吃饱,而且早上起来有点冷,喝点面汤暖暖身子。
两碗面条,有鸡蛋的是自己的,昝文溪能够看出区别,虽然没念过小学,但价格是知道的——可李娥只花了十块,李娥总是暗地里想要对她好,暗地里就把她赢了,她用筷子把鸡蛋公平地夹成两半,分了一半过去。
李娥说:“鸡蛋吃多了,不爱吃。”
“快点。”她催着,李娥笑了下,一碗面都没动,先给她捞了一筷子。
“我吃不动,本来就吃得少。”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面吃完了,李娥出去骑车,昝文溪忽然扭过头跟老板说要不要咸菜,我们自家腌了点咸菜可好吃可好吃了,老板说用不着,自己店里的都是自己腌的,犯不着上外头买去。
初次尝试失败,她跟在车后,往前循着摊子看,买了鸡蛋,买了西红柿,买了一大兜子火锅底料,买了十块豆腐,还有点其他,杂七杂八地装了半车,悠悠哉哉地往回走。
这回李娥换了条路,以免再撞见赵斌。
有惊无险地回到有德巷,大老远就看见中学生提着泔水桶,不情不愿地帮忙做家务,李娥笑着问他:“几时开学了?”
“快了。”中学生含糊地回答。
“一会儿回去就做饭,你今天晚点来,十点就行啊,”李娥停下车叮嘱,热心地从塑料袋里翻出买的麻糖递过去,“吃点,吃点。”
中学生摇头说不吃,拎着桶飞跑回家了,昝文溪没见过他这么有精神头的样,拽了下李娥的袖子,李娥把麻糖给她,昝文溪接过,把塑料袋扎紧,往后面放,一口也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