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欢欢仔细端详昝文溪:“有点聪明,那你记住了,这个字就是一个十,一个八,十八。”
她记住了李娥的名字,等回去了,她写给李娥看。
“娥”字倒是实在没练习会,“李”字写得很熟悉了。
“就这样,十……八……我就会写了。”昝文溪放下笔,不会用笔的人,把手指头按得凹下去一片红痕。
李娥从糕点铺拿来的一些碎了的不好的饼干,从塑料袋里挑拣出看起来还有葡萄干的一块,喂给坐在炕上写写画画的昝文溪,顺口一提:“我嫁过来的时候,也是十八……哦,人们以为我是二十一了。”
李娥嫁过来的时候,十八岁了,即便人们说她二十一,但也是大姑娘进了光棍窝,好些人去闹新娘。
刘文华大她十五岁,脸上皴皱如菠萝外皮,她光滑柔润,与刘文华的区别就像鸡蛋与土坷垃。
新娘脸上带着茫然和惊慌,躲闪着那些人的上下其手,喊着要新娘当众用嘴给刘文华喂酒不说,要她蒙着眼摸男人们的皮带扣,看看能不能摸到哪个是刘文华——她不愿意,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拽着她的胳膊,不停地往那里伸过去——伸过去——她竭力蜷缩手指,也不知道是否是他们用力太猛转移了位置,她摸到的总不是皮带扣。
最后是赵斌说:“人家的新娘,你们闹球了闹,没完了!喝你的猫尿去!”
人们都笑他怕老婆,怕女人,才说这样的话。
她惶惶然地看着一群陌生的男人,记住的除了刘文华,就只有赵斌那有点贼眉鼠眼的脸。
第90章往后别再维护我了
李娥握着昝文溪的手写“娥”,昝文溪学会了,拆成“女”和“我”,买一赠二地学会了三个字,带着大酬宾的丰收跑去找徐欢欢学写自己的名字。
徐欢欢让她把身份证带过来,她没有这东西,徐欢欢大为吃惊,拖着她的衣领子到有德巷一号门口。
奶奶正在院子里喂狗,把一个玉米馒头掰得想要去煮馍一样精细,就是为了让小狗淘淘不停地跳起来去接,奶奶嫌它没有活力,遇到人就往下躺着翻肚皮,眼皮耷拉着。
用奶奶的话说就是:“老态。”
徐欢欢贸然闯入,后面跟着昝文溪,淘淘过来绕了个圈就回去追玉米馒头了,奶奶迎过来,得知徐欢欢为了户口的事情过来,也吃了一惊:“咋回事了?啊呀!得要这个东西了,我糊涂的,可都这么大了,咋弄呢。”
这才想起来婚丧嫁娶总离不开一个身份,她都没有身份证。
徐欢欢解释前因后果,原来她不知道昝文溪的名字具体是什么字,奶奶噢噢了好几声,说她知道,从炕下面翻腾出一张纸,模模糊糊地写着:
昝秀贞
昝文溪
“谁给写的?”
“没有谁,回家路过一个算命的,给取了个名字,说她命里头有火的劫难。”奶奶的手指头戳着下面那个名字给徐欢欢解释,昝文溪在手心慢慢描着字样,徐欢欢扭过头想说什么,最后又憋回去了:“行,就教你这三个字。”
昝文溪本来也很担心徐欢欢忽然大发热心要催着她去上户口还是办身份证,办了还得销,徒增烦恼,她在人世间原来就跟不存在似的,也没必要重生后再给自己上个牌。一听徐欢欢的语气就是不想多管闲事,竟然有点感激,连忙拉着徐欢欢好言好语,徐老师长徐老师短的,即便这样,她写字写不利索的时候徐欢欢还是会用笔敲她指关节。
先学会了昝。
又买一赠二地学会了“处”和“日”,原来所有的字都是拼在一起的,连带着她也对笔画有了体会,一旦把所有字都拆成偏旁部首,她感觉自己能学会写所有的字,扒拉着徐欢欢的卷子,举一反三地写了一团乱麻似的“教学”,徐欢欢说她笔画顺序全错了,但字形是对的——她才知道原来还有顺序,不敢轻视了。
“文”字很简单,她很快就学会了,就是这个“溪”字她没弄明白,左边是水,但是水字又长另外的样子,徐欢欢见她问题太多也懒得回应了,开始从鼻孔里哼哼示意她应该赶紧滚蛋,右边的字形没办法拆,好复杂的一个字,她描了两遍就捧着纸跑回家。
她在桌子前画字,奶奶忽然侧身坐在她对面说:“咱们想办法弄个户口哇。”
“户口,不着急,”她搪塞着,“我还小呢,现在也不结婚。”
“那也得提前想办法了,不然你没有户口,哪天我死了,这房子就落不到你头上了!”奶奶用手指头按住她的笔尖让她先别写了,好好考虑考虑。
她眨巴着眼,想要安慰奶奶这房子最后也没人继承:“没事的呀,奶奶,说不定我走在你前头呢。”
奶奶重重地把桌子一敲:“胡说八道!我八十来岁了,你才多大点,呸呸呸,一天到晚的想什么呢!”
如果昝文溪不知道奶奶的死期,当然也可以嘴巴甜甜地说长命百岁之类的话,生死大事,她搪塞糊弄不过去,说出来也违心,只是看着奶奶笑,把笔帽扣上,蠕动到桌子另一侧把自己挂在奶奶身上。
“我不懂事,乱说的,”她有种提前做了猫的感觉,黏在主人家身上,连带着看昝小鱼也更加亲切,懒着身子靠在奶奶身上撒娇,“户口的事,着急什么,前二……前十七年都好好的,不能说就这几天没户口就过不了了吧?我听说接下来还要人口普查,到时候上户口容易,那时候再看呗。”
奶奶可不让她又黏糊,一巴掌拍在她肩头:“快起来写你的字哇,一天到晚的,怎么了这是。”
她继续描着自己的鬼画符,翻腾出那张陈旧的发脆的纸片,学着写奶奶的名字,奶奶的名字比她的好写,不管笔画顺序对不对,总归是写出来了。
李娥,昝文溪,昝秀贞
一张纸上这么并列着三个字,昝文溪注意力开始涣散,就用笔尖乱画,画了一座大房子把三个人的名字囊进去,忽然想到了奶奶的房子可以怎么安置。
要是她和李娥都把房子卖了,两家一起,不说买个什么好楼房,差一点的旧房子是能买的,搬离了有德巷,李娥是不是就……她兴奋得睡不着,就是想不出怎么跟奶奶开这个口,房子是奶奶的,不是她的。
正在胡思乱想,昝小鱼忽然踩住她的脑袋往前走,这小东西无法无天蹬鼻子上脸,去哪里都不走寻常路,湿漉漉的爪子一看就是踩了刚扫干净的地面,还带着点土腥气,就往她脑门上按了个戳,她寻找昝小鱼的身影,看见它撅起屁股往奶奶被窝里钻,只好原谅它,起来洗脸。
正洗着脸,手机嗡的一声响,她擦擦手看,李娥发来了一条消息但是又撤回了。
她匆匆把脸擦干净走出去发语音:“撤回了什么?”
过了大概有两年那么长吧,李娥回复说:“没有什么,问问你后天有没有时间,跟我去个地方。”
“好的呀,我都有时间,你放假么?老板让你来?”
“没,是晚上。”
晚上,李娥约她晚上干什么去?她一口答应,晚上不安全,下意识地想把刀带上,摇摇头。她半夜打着手电筒做贼似的在南房摸索,找见更加趁手的武器,一条有点弯曲但整体上看还算笔直的钢筋,锈迹斑斑。
就带着这根锈迹斑斑的钢筋,她不愿让李娥看见,藏在袖筒里,但钢筋比她胳膊略长,藏在裤腿里,拔出来也不方便,思来想去她少穿了一件秋衣,把钢筋的另一头贴着肩膀用手绢包好,另一头直愣愣地插出去,但袖筒是厚的,她稍微弯腰也看不出来。
就是有点冷。
用体温暖着这根钢筋,走着走着就几乎感觉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