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叔是湖北人,在大师指点下,建了一栋乡间别墅建在橘浦村半山,选址掩在一片鲜艳的橘子林后。
建筑外立面采用了粗犷的裸露水泥,冷灰的水泥墙体像波浪般起伏绵延,是凌飞最得意的作品之一,落地那年就上过建筑杂志,不过鲜少有人知道主人是他。落地窗从一楼延伸到三楼,玻璃映着云影波光,连廊和露台散落在不同的高度,仿佛悬浮在空中的漆黑琴键。
贺峰靠在低背皮椅上审他的片子。
贺峰适才刚从戛纳回来,新片《红棉》又拿了一个得意的奖。房子两面都是落地窗,一侧朝向长江,另一侧面向开阔的稻田和山间溪流,光斑洒在地板上。
凌湛坐在一旁,指节微微发紧,仔细盯着自己来之前、不管怎么样都觉得满意的片子,和贺峰谈不上表情的表情。
“整体的构架很扎实。”贺峰一只手抖着烟灰,表情不掀波澜,“凌湛,你的声画调度很有意思,用人物走位和光影来制造张力。尤其是那个雨夜的长镜头,把人物内心的不安刻画得到位。”
“但转场还是有些太刻意了。”他点了点平板,“比如这里,为了衔接上下场戏,强行用了一个推轨。”
凌湛点头,解释:“我是想用镜头运动来暗示人物的……”
“我明白你想表达什么。”贺峰笑了笑,“但有时候,‘不做’比‘做’更有力量。”
他调出另一个片段:“这里的调度也很精准,但太完美了。”
“完美不好吗?”凌湛下意识问。
“说不上好坏。”贺峰语气平和,“只是少了点混乱。”
实际上也称不上多么完美,是为了追求完美的炫技,有掩盖不住的灵气,同时也充斥了不该有的匠气,这是他学了太多技巧,单纯模仿而缺少自我内核的必要过程。
作为学生作品,肯定不差。
说完,贺峰把平板递给凌湛:“阿湛,去看看《阳光灿烂的日子》,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想想为什么那些导演拍得‘脏’一点,画面却更让人心动。我以前教过你,电影是灵魂的触碰,而不是展示你高超的技巧。你的片子做的像宫殿,太干净了。得去尘,得出汗。”
凌湛沉默地握着平板,想说他其实都看过,不止一遍,他能把每个分镜倒背如流。而且技巧他有的是。
贺峰拍了拍他肩膀,关怀道:“你年轻又优秀。但记住,有时候完美的反面,不是糟糕,而是生动。”
“生动……”凌湛有些琢磨不透。
简单的词汇在此时却难以理解。
他拍的难道不生动吗?
是他拿着摄影机走来走去拍的。
“缺了点温度。”贺峰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山下的农田和鱼塘。夕阳把池塘染成金色,微风吹过,荷叶微微摇晃。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你知道为什么《广岛之恋》里,那对偷情的男女会让人感同身受吗?因为导演没有用任何技巧去强调他们的感情。他只是让镜头安静地看着,看着他们在废墟里相爱,在和平年代失散。温度不是靠计算和设计,而是来自导演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那要怎么做?”凌湛皱眉。
“离开镜头。”贺峰转头说,“去感受生活,去爱一个人。不是为了拍电影而去爱,而是真正地投入感情,就像你……”说到这里,贺峰戛然而止,好像快要提到什么不该说的了。
贺峰错开话锋,转而道:“你去谈个恋爱算了,找到恰到好处的、可以洞穿灵魂的温度。”
谈恋爱?
凌湛想说他没空。
况且这有什么必要吗?贺峰的婚姻也不见得多完美,一个每天喝一碗鹿血壮阳的五旬老汉,仍然拍出那样高超的经典作品。
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远处农田边是戴着草帽的农民,热浪一波一波涌进来。
“看,他们就很有温度。”贺峰指着楼下,说,“电影本质上是情感的传递。”
透过窗户,凌湛看见一辆鲜红的电动三轮车停在院子里。十几岁的女孩从车上轻巧地跳下来,锁骨发随意地扎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她仰起脸,汗水在皮肤上折射出晶莹的光,像被太阳亲吻过一般,散发着金黄的橘子般的响起。
“贺叔!早上好啊!!我和妈妈来送菜了!”她的声音清脆地穿过夏日的燥热,仰头朝他们招手。
凌湛的目光凝固在她身上几秒。
“哎!马上下来。”贺峰对楼下说。
“这一家人啊,”贺峰的声音忽然温和下来,手里的烟缓缓燃着,“我心里烦闷的时候看见他们,就觉得这世界上还是有值得珍惜的东西。”
他看向窗外,目光落在那对忙碌的母女身上。女人干练地地从车斗里取出新鲜蔬菜,而女儿则弯腰帮忙搬运。
“你看那个萝卜,露出的泥土还是新鲜的。菜心上的水珠还在滚动,还有毛毛虫。这就是生活最本真的样子。”贺峰轻声说,“电影拍来拍去,不就是为了记录这些转瞬即逝的温暖吗?”
他似乎想起什么笑道:“记得去年春节我生病了,一个人住这儿。大年三十,这丫头跟她妈妈骑着电三轮,顶着雪把我送去医院。一路上就跟个小太阳似的,一会儿给我讲笑话,一会儿给我倒热水。”
凌湛干巴巴地说:“年纪不大,挺会巴结人的。”
贺峰扶额:“……你真是,”他摇头,“这一家人都很质朴,我接触那么多人,很少有这种感受,虚情假意我还分不清吗?我这么多年,拍了那么多片子,努力拼凑生活的意义。可有时候在他们家吃顿便饭,听他们说说家长里短,反倒让我觉得,这才是我想表达的东西。”
烟灰抖落。贺峰的目光有些悠远:“凌湛,明白我说的温度是什么了吗?”
凌湛没出声。
他觉得贺叔的意思是……找个朴实的姑娘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