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丶雨中寻找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浸透了肩头的布条。福尔泰没有停下,马蹄在泥水里打滑了一次,前腿几乎跪地,他用力拉住缰绳,膝盖抵住马腹,硬是将它拽了起来。
天色灰得像一块湿透的粗布,压着官道两旁光秃的树杈。他一路问过来,每过一个村子都下马打听,声音已经沙哑:“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子独自南下?穿青色衣裳,可能搭了商队的车。”
没人见过。
有人摇头,有人不答,有个老农蹲在屋檐下抽旱烟,听见问话只说:“这天气,谁出门不是赶命?”
他又往前走。
到了午时,雨势稍缓,远处传来骡铃声。一队长车队慢吞吞地从坡上下来,领头的是个裹着油布斗篷的男人,五十上下,满脸风霜,正低头避着泥坑。
福尔泰策马上前,在路中央勒停。
“借问一句。”他嗓音低,却清晰,“你这一路可曾载过一名年轻女子?独自一人,往江南去。”
那人擡眼打量他片刻,目光扫过他肩上的血渍和湿透的衣襟,又落在马鞍旁挂着的短刀上。片刻後才开口:“没见着。这种天,连货都不敢多装,哪敢随便带人?”
“她或许雇了脚力,也或许步行。”福尔泰没动,“你经过的镇子,有没有听说哪里多了个外乡女子?”
“半月前倒是有个姑娘在岔路口等车,说是去姑苏投亲。”那人摇头,“可那会儿还没下雨,现在这条路,三天都没一辆车敢走。你也别追了,再往前十里就是荒村,连口热饭都难找。”
福尔泰沉默了一下,伸手去解腰间钱袋。
“不必。”那人摆手,“我也是赶路的人,帮不上忙。这年头,各顾各的命罢了。”
他说完便扬起鞭子,队伍继续挪动。骡铃叮当,渐渐被雨声吞没。
福尔泰调转马头,跟着车队的方向前行。他知道对方的话未必可信,但眼下连这点模糊的线索都抓不住,更别说别的。
傍晚时分,官道彻底成了烂泥沟。马蹄陷进深坑,拔出来时带起一大块泥浆。他肩上的伤开始发烫,每一次颠簸都像有钝器在里面搅动。他咬着牙,把身体贴紧马背,靠着惯性往前撑。
终于望见前方有一处矮墙轮廓,是个废弃的土地庙,屋顶塌了一角,门板歪斜地挂在铁环上。
他牵马进去,卸下鞍具,用最後一点干草喂了马。庙内角落堆着些枯枝,他试了几次才点起一小簇火,火光微弱,只能照出半丈内的地面。
墙角有堆干草,勉强能躺。他靠着土墙坐下,闭眼调息。寒气从四面渗进来,牙齿不受控地轻磕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猛地灌入,吹得残火扑闪。他睁开眼,发现对面墙角蜷着个人影,是个老乞丐,披着破麻袋,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两人谁也没说话。
福尔泰重新闭眼,意识刚要沉下去,忽然察觉不对劲。
墙根底下,石缝之间黏着一团东西,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已经腐烂,但仍能看出原本是块糕点。芝麻粒还粘在表面,红糖渣混着泥水,在火光下一闪一闪。
他心头一震。
慢慢挪过去,蹲下身,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团残糕。甜味极淡,几乎被湿气盖住,但他记得这个味道。
小燕子从前最爱吃西街口那家铺子的糖糕,有一次嘴里还嚼着,边嚼边说:“你不知道,他们家的糖糕酥得掉渣,咬一口正好三粒芝麻落掌心。”
後来她每次吃了,都会摊开手给他看。
他盯着那几粒未化的芝麻,手指微微发抖。这不是巧合。她来过这里,就在不久之前。也许坐在这堆干草上吃过最後一口,也许一边啃一边望着外面的雨发呆。
他小心翼翼把碎糕捏起来,连同沾了泥的纸包一起,用随身的布巾裹好。打开胸前衣袋,先放进去那张字条“从此陌路”四个字早已被体温烘得干燥,墨迹依旧锋利。
然後他将布包轻轻压在字条上面,合上衣袋,手按了一会儿。
火堆又熄了。
老乞丐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含糊的梦呓。
福尔泰起身走到马旁,重新绑紧鞍具。他不想再等天亮。只要她走过这条路,他就不能停。
他扶着墙站起来,肩头剧痛让他踉跄了一下,右手本能地撑住地面。掌心触到一片湿冷的苔藓,滑腻腻的,像是某种无声的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