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丶连心结
尔泰的手指还缠着她的发,指尖微微蜷着。小燕子没动,只是轻轻将脸贴在他手背上,感受那一点微弱却真实的温热。她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在昏迷中抓住她了,可这一次不一样,他的呼吸不再断续,胸口的起伏有了节奏,像是终于从深渊里被一点点拉回。
她缓缓擡眼,盯着他苍白的脸。晨光从屋顶破洞斜落下来,照在他眉骨上那道旧伤,颜色比昨日淡了些。她屏住呼吸,轻声叫他:“尔泰。”
他眼皮颤了一下。
她心头一跳,又唤了一声:“尔泰,你能听见我吗?”
这次,他的睫毛剧烈抖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目光起初有些茫然,像在寻找什麽,直到落在她脸上,才慢慢聚起焦。他嘴唇干裂,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还在这?”
小燕子鼻子一酸,用力点头:“我说过不走了。”
他望着她,眼神渐渐清明。一只手慢慢擡起,指尖碰到她脸颊时带着轻微的颤抖。她瘦了,眼下泛青,嘴唇也干得起皮,不知多久没合过眼。他喉咙滚动,哑声道:“别走……这次换我求你。”
小燕子没说话,只是俯身,把额头抵在他额头上。两人的体温很近,一个尚凉,一个微暖,像是彼此借着这点热气活着。她闭着眼,声音压得很低:“我不是你的累赘,也不是谁的棋子。我是小燕子,是你要带回家的人。”
尔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多了点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冲动,不是执念,而是一种沉下来的笃定。他吸了口气,气息还有些不稳,却一字一句地说:“我信你,也信我自己,不会再放手。”
庙里安静下来。远处传来几声鸟鸣,风穿过残窗,吹得角落里的草灰轻轻扬起。小燕子坐直身子,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烧退了大半,只剩一点馀温。她松了口气,转身去拿靠墙放着的粗陶碗,里面还剩小半碗水。
“喝点水。”她扶他稍稍擡头,把碗沿递到他唇边。他喝得慢,咽一口就喘一阵,但她没催,只是稳稳托着碗,等他一点一点吞下去。
水喝完,她放下碗,开始解他背後的布条。伤口已经不再渗鲜红的血,边缘结了一层薄痂,但周围皮肤仍有些发烫。“最後换一次。”她说,“再忍忍。”
尔泰靠在墙柱上,由她动作。他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忽然开口:“这些天……你是怎麽撑过来的?”
小燕子手顿了顿,继续拆着布条:“还能怎麽活?饿了就找吃的,有人来就躲。有次我偷了个馒头,被守林的追了两条沟,差点摔进山涧。”她笑了笑,“我还骗过两个巡夜的,说你是逃兵,我是你婆娘,一路跟着你跑的。他们不信,我就哭,哭得嗓子都哑了,他们才放我走。”
尔泰听着,嘴角微微扬起,又很快压下去。他声音低沉:“以後不会了。”
“什麽?”
“以後你不用再骗人,也不用再跑了。”他盯着她,“若我能活,便再不让你一个人走。”
小燕子眼眶发热,低头替他缠上新布条,手指打结时有些发抖。她咬了咬唇,轻声说:“那你得先活着,别再让我哭第三次。”
“我不哭了。”尔泰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她停了下来,“你也别再为了我掉眼泪。我受不住。”
她擡眼看他,终于笑了,眼角还挂着湿意:“你以前可不是这麽说的。你说我吵丶说我莽丶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馀。”
“那是以前。”他盯着她,声音很轻,“那时候我不懂,有些人闯进你命里,不是来添乱的,是来要你命的。”
小燕子怔住。
他望着破庙顶上的缺口,外头天空已由灰转亮,几缕阳光穿过尘埃,像细线般垂落。他说:“以前我总想做个好儿子,对得起家门,对得起军令。可现在我才明白,若连你都护不住,那些忠义节烈,都不过是空话。”
小燕子靠在他肩头,肩膀轻轻挨着他。她没说话,只是把手覆在他胸前,感受他心跳的节奏。
“那就一起活着。”她低声说,“看明天的日头。”
尔泰侧过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她发顶。两人就这麽靠着,谁也没再开口。外面林间偶有鸟雀扑翅,风吹树叶沙响,破庙里却静得出奇,仿佛时间也放慢了脚步。
过了许久,小燕子起身,从裙摆撕下最後一段布条。她坐在他面前,低头认真地编起来,手指笨拙却专注。结打好後,她轻轻套进他手腕。
“这是我小时候流浪时遇到一个小姐姐教我的,叫‘连心结’。”她说,“打了就解不开。”
尔泰低头看着那粗糙的结,笑了:“像你一样,笨手笨脚,却最牢。”
小燕子瞪他一眼,却被他拉进怀里。他手臂环住她腰,力气还不大,却抱得很紧。她顺势靠着他,闭上眼,假装睡着。
“你累了。”他贴着她耳边说,“睡一会儿。”
“我不困。”她嘴硬。
“你眼都睁不开了。”他轻笑,声音里难得有了点轻松,“我守着你。”
小燕子没再反驳。她知道他还在虚弱,也知道他根本撑不了多久就会再睡过去,可她还是慢慢放松了身体,任自己靠在他怀里。他的心跳声就在耳边,一下一下,稳定而清晰。
她确实撑不住了。三天三夜没合眼,每一刻都在提防丶在等待丶在害怕他会断气。现在他醒了,她反而不敢睡,怕一闭眼,他又没了动静。
可身体终究扛不住。意识一点点下沉,她迷迷糊糊地想,只要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尔泰察觉到她呼吸变沉,手臂微微收紧。他仰头望着破庙上方的天空,阳光正一寸寸移过地面,照到他脚边。他知道她快睡着了,也知道她醒来後还得继续面对危险,面对追兵,面对未知的前路。
但他不想让她再一个人扛。
他轻轻动了动右手,把那条“连心结”往手腕里推了推,然後握住了她的手。掌心相贴,脉搏相叠。
“等我们回去。”他低声道,声音轻得像自语,“我想让阿玛见你。”
小燕子在梦中似乎听见了,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你不怕他又把你推出去?”她含糊地问,像是半醒半梦。
尔泰低头看她,眼神坚定:“这次,门我都焊死。”
外面日头渐高,林间光影斑驳。破庙内尘埃浮动,两人相依而坐,身影叠在一起,不动如画。
尔泰的手一直没松开她的。他知道自己还站不起来,也走不远,但他已经想好了,只要她还在身边,哪怕爬,他也得带她出去。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盯着门口的方向。远处传来一声鸟鸣,接着是树叶轻晃的声音。
他忽然皱眉,手臂下意识将小燕子往怀里带了带。
门外,一片枯叶缓缓落地,压住了一串极浅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