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鬼差卖了她一个面子,阿元沟壑丛生的面上挤出一丝笑意。
“他吃过我的饭,这就算是还了。”
“阿元,母亲为什麽不能留在店里,像我这样,为什麽鬼差要带她走?”
“鬼差不是说了,她罪业深重,要下炼狱的。”
“为什麽,母亲虽然为人苛刻了些,绝非大恶之辈。她这一辈子勤勤恳恳辛劳一辈子,就连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她做了什麽要下地狱。”
幸芝是看着母亲日复一日的辛劳,为了她,也为了这间店,几十年如一日。
以母亲那样的性子,就是下地狱也要比寻常野鬼多吃些苦头。她不懂转圜,又认死理,但凡她觉得对的,十八驾马车也拉不回头,嘴巴又怨毒,从来知道刀子扎在哪里最痛……
阿元叹息道:“好了,替我收拾一番,好去送她一程。”
“阿元!”
幸芝至少以为看上去无所不能的阿元至少能阻止一番。
阿元忽然擡起眉眼,浑浊如豆般的眼神里透着沉沉死气。
她忽然开口道:“阿青下炼狱,不是你所求?”
幸芝一愣,如棒喝僵在原地。
那年十五岁,青春懵懂,少女心事全藏在日记本中。梦见喜欢的男明星,偶遇校球队的前锋,以及某个暗念她请她吃蛋糕的少年,还有风华俊貌文采斐然的语文老师……
心事在笔下留了痕。
无人倾诉的心声一股脑儿倒在纸张上。
那本日记是怎麽被母亲发现的至今是未解之谜。母亲攥着日记冲进她的教室,当着同学和老师的面一张张撕烂抛向讲台。她披头撒发大声质问着语文老师,这些年到底教了幸芝些什麽东西……
日记散落一地,有好事者拾起大声诵读,被逼至墙角的语文老师仍不忘阻止同学不要触碰他人隐私。
谁在乎呢?
至少母亲不在乎。
她大声逼迫语文老师不许私下联系幸芝,并且推搡着他在讲台上写下保证书。
幸芝惊惶无措,她甚至连反抗都忘记了,只敢小声告诉老师。
对不起,苏老师。
苏老师,对不起。
她愤恨的盯着母亲昂起的後脑勺,一枚钉子和着淋漓鲜血插在她的心口。
她暗自祷告,一定,一定要下地狱。
所有种种,皆是报应。
後来,幸芝休学,再没有见过苏老师,高考前回校拿准考证,她低头赶路,迎面而来的同班同学竟半天叫不出她的名字。
衆人显然已经忘记那件事,只有她的青春留在十五岁的春天。
後来,甚至连母亲也不记得这事。
幸芝拦下阿元:“改变不了吗?那就让我下地狱吧。”
阿元擡头笑骂:“想得美!待阿青洗尽业障,她还是可以重新做人的。至于你,幸芝啊,你和这间茶餐厅一起,终将不入轮回。”
幸芝被惊醒的。
阁楼外浓烟四起,跳动的火舌舔舐着茶餐厅的四周。
玻璃窗外,母亲拎着汽油桶仰天长笑。
她说:“坑了我一辈子,够了,别再害别人了。死了就去投胎,做不成人就去做畜牲。活着已经够辛苦了,要被活人使唤,还要听死人摆布。下辈子吧,别见面了!”
阿元杵着拐杖,隔着火光望着自己疯癫无状的长女。
营业快五十年的茶餐厅成了一堆废墟。
大火烧毁了这里的一切,只留下两盏灯笼好端端挂在断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