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诚步履艰难地走进爷爷这个90平米的小家,宋羡和宋宁跟在後面,杜嘉丽尾随其後。
这就是宋羡从小到大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宋羡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旧房子。爷爷的房间里有漆成枣木色的老式书桌,下面的抽屉总是上锁,里面装着一个铁质的饭盒,装着爷爷家的户口本丶存折丶党员证和各种重要票据。抽屉的钥匙和家门的钥匙被爷爷常年栓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阳台上种着很好活的太阳花丶含羞草丶还有几盆驱蚊的薄荷。
傍晚时分,从阳台的窗外望向远方,就能够看到陈姣姣所说的,水晶之恋果冻般的粉红色夕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间房子才是宋羡的故乡。
但还没等他好好感受这间房子的气息,就见到宋志诚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宋羡和宋宁吓了一跳。
宋羡受到惊吓,是因为他不习惯这种大开大合的姿势与情绪出现在他的面前。而宋宁却不小心被吓笑了。他并非没心没肺,只是对眼前的突发状况感到瞠目结舌,忍不住笑了出来。
只见宋志诚“咚咚咚!”磕了三个巨响的头,然後悲恸地大喊了一声:“爸啊!我回来晚了!儿子不孝!”
一时间,姑姑奶奶与爸爸哭成一团。
宋羡冷冷站在身後,并未被眼前的情绪感染,只觉滑稽。爷爷在时,他们早在就离开了岑州,并把自己也丢在这里十四年。
待到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他们也只是时不时买保健品,逢年过节在饭桌上拿出两只大红包来。一只递给爷爷奶奶,一只当着姑父的面递给姑姑。表面上自嘲自己“不孝”,家里多亏了小妹。实则是一种理直气壮地免责声明:我们在外面赚钱,你们收了好处理应多在父母身边多多照顾。
但宋羡此时没空想那麽多,他意识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他哭不出来。
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宋宁,令他惊讶的是,原本与爷爷感情并不深的宋宁在看到爸爸姑姑和奶奶哭成一团後,表情也渐渐变得严肃,眼圈红了起来。
而此时此刻,他作为爷爷奶奶亲手带大的小孩,站在这里像一个不知所谓的怪物。
他只觉心内被生生挖去了一块,双腿虚浮,有什麽东西永远地从他体内被抽走。但他的情绪却毫无波澜,泪腺像被冰封般无动于衷。
他很想陈姣姣。
陈姣姣总是那麽爱哭。等了一个小时的外卖不好吃,她会因为饿肚子而大哭。接到爸妈吵架找她端水的电话,她会因为烦躁痛苦而哭。和他吵架的时候她也有各种各样的眼泪,有时默不作声但泪水一串一串滴落,有时张大嘴巴像个孩子一样哇哇乱叫。
还有一次,陈姣姣和他说自己很想念已经去世多年的外婆。
但她不是难过“外婆去世了”,也不是难过“外婆再也看不到她现在的样子”。
而是难过一件具体的小事。
她说,小时候外婆曾经带过她一段时间。因为爸妈都要上班,所以外婆从老家过来,住在了他们家,每天接送她,并且负责给她做饭。
陈姣姣说:“我小时候很爱吃西红柿,也喜欢吃炒饭,我外婆就会做西红柿鸡蛋的炒饭给我吃。後来我外婆去世了,我妈每次做的炒饭都只是那种普通的蛋炒饭,炒的干干爽爽的,蛋是蛋,米是米,葱花是葱花,粒粒分明。但我总是不习惯。”
“我想吃外婆给我炒的西红柿鸡蛋炒饭,西红柿的汁水融合在米饭里,软软黏黏的。但我妈总说那样不好吃,还说她做的炒饭才是好吃的。”
“更气人的是,我表姐,我表哥,都赞同我妈妈的话。他们都说我妈妈做饭比我外婆好吃多了。所以我外婆去世之後,我再也没有吃过西红柿鸡蛋的炒饭了。”
彼时宋羡微笑地听她绘声绘色地讲“炒饭的故事”,只觉有趣。他自己对吃东西没什麽要求,不理解怎麽有人那麽执着于一碗炒饭要怎麽炒。
“後面我大了一点,自己学会了做饭,我试着复刻我外婆给我做的那种,发现无论我怎麽做也不好吃。吃起来一点也不香。我明明记得我每次吃我外婆做的炒饭都觉得很香!结果我妈就嘲笑我……她说,因为我外婆给我做炒饭的时候,倒油像不要钱那样倒!而我是小孩子就爱吃香的,所以我才做不出我外婆的味道。”
“後来呢?”宋羡问她。
她说:“後来我又长大了,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她顿了顿:“後来我终于发现,原来我妈做的那种粒粒分明的炒饭才是最好吃的,你让我吃回那种黏黏腻腻的西红柿鸡蛋炒饭,我也不愿意吃了。”
不料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宋羡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无比委屈地用手背抹着眼泪。
她说:“这是不是就代表我离外婆越来越远了,我不仅再也吃不到那样的炒饭,我也不是那个爱吃那样的炒饭的我了。”
思绪收回,宋羡重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冰凉的遗体。
他试着回忆起爷爷上次拍他的肩膀是什麽时候,他指的不是那个梦。
而是过年的时候,他们回到老家。临走前,爷爷坚持走到楼下去送他们,看着他们一家人上车。
爷爷问:“你们今天谁开车啊?”
宋羡说:“我爸喝酒了,今天我开。”
爷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不要急,慢慢开,不着急到家,只要安全,明白了吗?”
那种落在他肩上的重量,和梦中的一模一样。
宋羡终于哭了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再也感受不到这种落在肩上的重量了。有一种再也无法被代替的关怀,已经永远地离他远去。
从今以後,阳间地府俱相似,他永远失去了自己一半的来处,一半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