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唐承庭离开的那天,长江中下游地区开始进入梅雨季节,在淅沥沥的雨声里,他轻握着陈华浓冰凉的小手,艰难开口,“卿卿,我对你没有任何期待,馀生不要因为我,也不要因为唐肆安而活,你始终是你自己。”
唐承庭的离开早有预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等着这个结果,唐妈做了五年多的心理准备,这一刻还是伤心到几乎昏厥,陈妈扶她坐在一旁,看起来也苍老了不少。唐承庭的後事准备三天前已经安排妥当,现在只要等殡仪馆的人来即可。
陈华浓定定地立在床前,用温热的毛巾给他擦拭脸,从额头到眉骨,到两鬓,到鼻梁,再到嘴唇,最後到下巴胡茬处。这张脸她太熟悉了,她为这张脸贴过面膜,修过眉,涂过乳液,刮过胡子,她的手指抚摸过每一处,像现在这样。这张脸将是她最後一次触碰,这个人将会是她最後一次近在咫尺看见。
今生今世,他们夫妻之间的缘分到此为止。
殡仪馆的人来得很快,两个人一前一後抓着唐承庭的身体,迅速装进那个黑色的袋子里,陈华浓有瞬间晕眩,莫一言眼疾手快扶住她,满脸担忧。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麽事情,陪着唐妈继续往外面走。
隔着一道玻璃,她看见烧得通红的火炉,被映染成一片火红色的玻璃上,是她不知所措的脸。她做了十多年的准备,从最初的担惊受怕,到自以为的坦然接受,何以还不能正视唐承庭离开的事实。直到此刻她站在这个地方,她才清清楚楚地明白,为什麽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大家还是害怕,为什麽她不能接受。
玻璃之後是消失的开始。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宣告生理上死亡,还可以看得见摸得着;送进玻璃之後的这一刻,渐渐变成白骨灰烬一抷,能抱紧的只有一方木盒;木盒被堆砌成一座竖碑,刻上姓名生卒年,最终留下的只有关于这个人的回忆。
回忆能保留多久?手机里都是他们两个的照片,电脑里存了很多他们两个的视频,日记本上微博上朋友圈上豆瓣上都是关于两个人的事迹,好的坏的,甜蜜的难过的,统统是他们的回忆。她有意识地存留着关于他所有的痕迹,可时间从来都不会偏颇谁,关于唐承庭的一切都会悄无声息翻过。
这世上只有一个唐承庭,这世上有过一个唐承庭,这世上再无一个唐承庭。
“妈妈,我再也见不到唐承庭了,我那麽喜欢的人。”
这是陈华浓经历最长的一个雨季,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她一个人守在两个人的公寓里,陷入绵长的回忆里,不愿清醒。
五岁的唐肆安显然还不知道没有父亲是什麽概念,只知道他被打包送回了陪外婆家,连带他最心爱的小汽车,他喏喏地问外婆,“我是被陈大花抛弃了吗?因为我吃得太多吗?”
他坚毅了半生的外婆瞬间红了眼,“你是你妈妈的心头肉,她怎麽会抛弃你,她只是最近比较忙。”
忙着从失去爱人的阴影里走出来。
八月底的阳光从窗帘缝隙中漏出,落在陈华浓脸上,她迷迷茫茫地起床,拉开窗帘,一室光亮。床头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唐肆安坐在最前面抓球,她和唐承庭一左一右坐着,围成一颗爱心,唐承庭一如既往,笑得温柔。
她仿佛听到有个人在说,卿卿,你还有思思,你还有以後。
她恍然记起,她和唐承庭还有个孩子,名为唐肆安,希望他一生肆意平安。
陈妈再看到自家女儿已是葬礼过後两个多月,又是欣喜又是心疼又是悲戚,她的女儿这半生承受太多。陈华浓把唐肆安送回老家的时候,只说了一句,你们帮我照顾好他。不说归期,也不肯让人去陪着她,她就这麽自己挨过了两个月。
唐肆安看见自己亲妈非常开心,连心爱的小汽车也不要了,直直扑进陈华浓怀里,这个五官渐开,神似唐承庭的小小少年紧紧抱着陈华浓说,“妈妈我好想你,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後会少吃点的。”
陈华浓抚摸着他柔软的短发,抱起她的小小少年,“没关系,妈妈养得起你,你可以多吃点,你想吃什麽都可以。”
“真的吗?那我们今天回家吗?”
“你想回家吗?这里有很多小朋友,你以前不是很喜欢来外婆家吗?”
“嗯,我喜欢那些小朋友,但是我更喜欢妈妈。”爸爸说我已经是个小小男子汉了,我要陪着妈妈一起,不然妈妈会难过的,我不想妈妈难过。
五岁的唐肆安不知道没有父亲是个什麽概念。
从小到大,他都喜欢黏着他的爸爸,他开口喊得第一人是爸爸,他的爸爸会给他冲奶粉,会给他做早餐,会给他穿衣服,会接送他上下学,会给他讲故事,会陪他去游乐园,会带他看世界。他的爸爸是全世界最聪明最温柔最可爱的人。
他的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爸爸了。
公园长道上,唐肆安蹬着小短腿,努力保持着小自行车的平衡,还不忘对後面的人大喊,爸爸你扶好了噢,不可以让宝宝摔下来噢。
说着好的人趁着他不注意悄悄放了手,唐肆安摇摇晃晃地跌下,一回头哪里还有自己的老爹,嘴里嘟囔着男人都是大猪蹄子,小身板却已经麻溜地站了起来。他猪蹄子老爹慢悠悠晃到他面前,後面还跟着他们家最不着调的人,最不着调的人看见他屁股上两个印记,连声啧啧,说我学车的时候,都是自己上下坡学的,就没有指望你外公,唐肆安你行不行啊!